據已公布的統計數字顯示,中國有幾個特大城市的人均GDP已經超過1萬美元。即使将這些城市的流動人口也統計在内,它們的人均GDP也算得上中等發達了。在國際上,大城市的經濟發展到這種程度時,都會出現人口由城市中心遷往邊緣,由大城市遷往中小城市,由城市遷往鄉村的情況。但在中國,還沒有出現這樣的潮流,這是什麼原因呢?
多年前,我曾多次與博士生讨論過明清江南的一種現象——離職或退休官員、士大夫更喜歡住在小市鎮或鄉下,而不是城裡。
本來,隐居被士大夫當作一種高雅的生活方式,适應多種需要,如顯示政治上的獨立或不合作,表明自己已超凡脫俗,以退為進、待價而沽等。但真正願意與世隔絕的人實在太少,而有條件做“人間活神仙”的人更是有限,大多數人隻是半隐不隐,時隐時現,既要有隐士的雅号,又舍不得離開人間煙火,于是就有了“小隐隐于山,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的說法。其實,很少有人不想大隐的,既當官又有隐士的雅稱,享不盡當官的榮華富貴還能賣個乖,何樂而不為?可惜多數人沒有資格隐在朝裡,有當了官又被逐的,或者因種種原因光榮退休或離休,更多的是不得其門而入,根本進不了朝。既然如此,不如在市裡安個家,生活便利,聲色犬馬齊全,還能混個中隐。所以,隐在何處,雖有主觀選擇,更多的還是客觀條件。
這就不難理解,為什麼明清江南的士大夫喜歡在鄉,在鎮,而不是在城。
士大夫大多身在江湖,心存魏阙,崇尚先天下之憂而憂,消息靈通,交通便利是基本條件。北宋的中高級官員在離職後,往往選擇住地颍州(今安徽阜陽),除了當地有西湖風景,主要原因是離首都開封不遠。南宋的離退休官員喜歡住在杭州附近的城市,是同樣道理。天然河道與人工運河構成了江南水網,成為無往不至、門對門的交通網絡。通過水上交通,士大夫們無論從事政治、經濟、社會、文化、學術、宗教、旅遊等各類活動,都可來去自如。
由于商業、服務業發達,江南的市鎮一般都相當繁華,往往不遜于縣城,甚至可與府城比肩。所以市鎮中的生活條件絕不會比縣城、府城差,物價卻比較便宜。由于交通便利,人口流動量大,市民階層活躍,信息廣,傳播快,士大夫隻要常在市鎮,或布下耳目,天下大事、當地消息、逸事趣聞就在掌握之中。
明代以降,江南人口持續增長,平原水鄉的人口密度已經很高,城市的地價、房價也越來越高。像在蘇州、揚州這樣的城市中,已很難找到建造私家園林的空地。除非願意耗費巨資,且有一定勢力,方能通過購買廢園舊房拆除重建,否則就得向城郊或城外發展。就是要住寬敞些的房子,或者新建住宅,市鎮或鄉村也往往是首選。
士大夫的主要财産是土地,或系祖産,或系自購,土地是“耕讀傳家”的物質基礎。當然,經營或投資商業可能獲得更加豐厚的利潤,但有礙士大夫的聲譽,即使做了也不能大張旗鼓。在自己的土地上建住宅園林,既能就近或就地經營土地,還有“躬耕”之樂。
在戰亂中,區域政治中心如府城、縣城很容易成為各方争奪或破壞的對象,難免不殃及無辜。商業發達的市鎮也因其富裕而成為盜匪的目标。比較起來,鄉村要安全得多。在明清之際和太平天國期間,江南的城市、市鎮備受摧殘,甚至完全成為廢墟和屠場,而逃往鄉村者大多得以幸存。
可見,人往高處走,是千古不變的規律。在鄉與在城相比,各方面都處于優勢。對江南士大夫來說,高地不是在城,而是在鎮、在鄉。
那麼今天的高地在哪裡呢?顯然還是在城,而不是遠郊,更不是鄉村。政府的公共資源往往還是投放在市中心,那裡的生活質量比其他地方更高。例如,一些高污染的産業都已從市中心外遷,代之以大片綠地、廣場、噴泉。城市與鄉村之間不僅有物質上的差距,還有政策壁壘。例如,即使在同一行政區,城市與鄉村之間也會實行不同政策。而且,城鄉之間仍然不具備雙向流通的條件,由城遷鄉易,由鄉返城難。如果這些條件不改變,人均GDP再提高一倍,大多數人還是會選擇在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