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木料子在各色鑿子和力量的作用下,卷曲成一個個曲線曼妙的木屑,如落英缤紛般鋪開,刀口或疾風驟雨,或慢勾輕推,有摧枯拉朽的氣勢,也有珠落玉盤的趣味。
刮灰胎、上大漆是古琴制作中最為耗時的兩道工序。一張古琴需要刷生漆20遍左右,每刷一層都要放到陰房裡進行幹燥,需要等待好幾個月。
古琴雖然被列為“人類口頭和非物質遺産代表作”,卻似乎仍然與時代格格不入,一些人為了利益而過分商業化,這無疑是中國文化的一種悲哀。
曆史上,揚州因獨特的地理位置和優越的自然環境,從漢至清幾乎經曆了通史式的繁榮,随着文化的興盛,類型豐富的藝術活動也源遠流長,經久不衰。在豐富的文化遺存中,有一門堪稱“案上清音”的藝術備受矚目,那就是古琴。揚州古琴音色淳和淡雅、清亮綿遠,寄寓了文人風淩傲骨、超凡脫俗的處世心态,堪稱中華文化中地位最崇高的樂器。而彈奏古琴,也是曆代才子佳人的基本素養之一,在“琴棋書畫”四藝中名列首位。
作為古琴的發源地,揚州擁有深厚的古琴文化和精湛的制作技藝。但從20世紀90年代以來,由于外來文化的沖擊,揚州古琴制作技藝的發展一度舉步維艱,學習這門技藝的人越來越少,身懷精湛制琴技藝的大師更是寥寥無幾。
為了深入了解揚州古琴文化和制作工藝,我在揚州特地拜訪了一位制琴師。通過了解才知道,雖然揚州古琴及制作技藝被列為“人類口頭和非物質遺産代表作”,但在商業化的沖擊下,它依然面臨着“受保護卻難傳承”的尴尬境地。
從選料到出胎斫琴師的精湛手藝
傍晚的揚州,充滿醉人的江南柔情,在燈火闌珊的東關老街上,一條狹窄的小巷裡,有一個人還沉浸在自己的工作中。他拿着一塊青桐木闆,在舊台燈鵝黃的燈光下仔細地打量着,木闆上已經畫好了仲尼式古琴的初樣。這位專注工作的人,正是我此次專程拜訪的斫琴師(斫音zhuó)——饒鋒。
今年53歲的饒鋒祖籍福建,以前當過物理老師,賣過時裝,做過閑人,目前的身份是斫琴師,一個聽起來格調很高的行當。“斫”這個字很有古意,其實就是“砍”的意思。至于文雅的古琴為什麼用這個略顯豪放的動詞,我想大概是因為在制琴之前,需要大刀闊斧劈砍木料的原因吧,也許這就是“大巧若拙”的境界。
這裡原本是清末一位鹽商的舊宅子,被饒鋒租下來作為工作室。門樓的石門和柱礎上的雕刻依然清晰可見,梅蘭竹菊、太平有象、瓜瓞連綿等内容充滿吉祥意味,照壁上陽刻的“紫氣東來”依稀還能找到貼金的痕迹。過道裡,橫七豎八的電瓶車和牆壁上嗡嗡作響的電表,顯得有些淩亂和喧鬧,但走進他的工作室小院,卻又有一種清遠、甯靜的感覺,可謂鬧中取靜。當我贊歎這裡真是“大隐隐于市”的時候,饒鋒迎出來笑着說:“古琴是一門高雅的藝術,不管是制作還是演奏,都需要平心靜氣才能做到更好。”
事實上,無論在古代還是現今,作為一種格調極高的樂器,古琴一直都堅持使用天然材質和純手工制作。《詩經》裡有“椅桐梓漆,爰伐琴瑟”的句子,其實就說出了制作古琴的主要材料:桐木、梓木、大漆。說到這裡,饒鋒的話匣子徹底打開:“桐木是一種很奇特的木材,一般的樹木都是越往根部越硬,越往上長的部位越軟,桐木卻恰恰相反,古人稱之為‘本虛而幹實’。一塊上好的古琴面闆,必須是軟硬适中的料子,哪怕是種在路邊當行道樹的法國梧桐也是可以用的,隻要料子選得好,也能做出音色絕美的好琴來。”
選好材料,進行初步加工之後,就需要在木料上畫好初稿,然後出胚,緊接着就可以開始挖古琴的槽腹。“挖槽腹是斫琴最基礎的一步,這一步驟基本決定了琴的品質。”饒鋒指着正在斫制的琴胎給我介紹,然後還展示了挖槽腹的工具。他說這些工具基本都是特别定制的,大大小小幾十件,适合不同部位、不同曲線、深淺厚薄的需要。在随後向我展示的時候,我發現他挖槽腹的動作非常粗犷簡單,但仔細觀察,才發現其實每一刀、每一鑿都非常精準到位。桐木料子在各色鑿子和力量的作用下,卷曲成一個個曲線曼妙的木屑,如落英缤紛般鋪開,刀口或疾風驟雨,或慢勾輕推,有摧枯拉朽的氣勢,也有珠落玉盤的趣味。
“挖好槽腹的琴面就可以合底闆了,不需要等待。”饒鋒拿着一塊平整的杉木在琴面上比劃了一下,然後表情嚴肅地說,“這一步雖然簡單,但是影響古琴的使用壽命,所以也需要細心細緻地進行,手藝和使用材料也很有講究。現在市面上很多古琴都是采用工業膠來黏合,雖然簡單省時,但底闆卻很容易開裂,而按照傳統技藝,以漆膠手工黏合的古琴,百年之内幾乎不會出現這樣的損壞。前人的智慧我們不能丢掉啊!”
刮灰胎、上大漆“看天吃飯”的行當
通過與饒鋒的深入交談,我知道了一張音色清麗、古雅的琴,要經過選材、造型、槽腹、合琴、刮灰胎、研磨、漆面、擦光、安足、上弦等許多步驟,才能交給琴家使用。在這些工序中,最為耗時的就是刮灰胎和漆面。
為了使琴經得起長期的磨損,同時又要保持良好的傳音效果,琴器表漆下必有灰胎。“古琴的聲音講究中庸之道,而灰胎具有控制音色的重要作用,如果灰胎厚了,聲音出不來;太薄了,聲音又過大,所以這道工藝特别講究”,饒鋒鄭重地說。灰胎用大漆與磨細的鹿角霜調和而成,鹿角經過泡制,去掉油脂、膠質、水分後,研磨成粗細不一的粉末,與生漆攪拌混合就可以使用了。鹿角霜密度适中,松軟相宜,并有中空的小顆粒,能夠充分地吸附生漆,是做灰胎的最佳材料。而灰胎一般要刮好幾次,每一次陰幹之後還要打磨光滑,如此往複相當費時。
待灰胎打磨平整,自然陰幹之後就可以做漆面了,這是一個更加漫長的過程。一張古琴往往需要刷生漆20遍左右,每刷一遍都要放到陰房裡進行幹燥。在這個過程中,尤其要注意對溫度和濕度的控制,溫度在20~25℃,濕度75%左右為最佳。這樣一來,一年到頭适合制作古琴的時間并不多,難怪饒鋒無奈地說做這行得“看天吃飯”。在恒溫、恒濕的環境裡,每刷一次生漆,至少需要四五天,有時由于生漆的質量不穩定,則可能需要一周才能充分幹燥。如此重複20遍下來,需要等待好幾個月。
做漆面可謂細工慢活,而更讓我驚訝的是漆面所用生漆來之不易。生漆被稱作“大漆”,它是産自四川、湖南、貴州、湖北等地漆樹的天然生漆。這種漆樹大都生長在深山密谷中,漆農要背負幹糧、帳篷,經過幾天的跋山涉水才能找到。采漆時,在漆樹上豎割一刀,再斜割一刀,使兩個刀口交彙,并且刀口必須劃透樹皮直通主幹纖維的部分。接着,再釘上兩個小木楔子,擺上一個小蚌殼,讓生漆一滴一滴流入蚌殼中,這樣滴上幾天才能得到少許的生漆,如此往複收集,且不說其中的艱辛,單是深山老林中多瘴氣蛇蟲,懸崖峭壁,就時常會導緻人染病或者墜崖身亡。所以饒鋒感歎道:“生漆得來不易,他們賺的都是辛苦錢。”
一般情況下,上好漆面的古琴,再拉上琴弦就可以彈奏了,不過作為曆代文人的雅玩,古琴還需要加上轸、徽、雁足等配件才算完工。這些配件的用料和工藝,同樣追求精益求精:琴徽是琴弦的音位标志,制作材料最常用的是蚌殼,金、玉等則比較貴重;雁足和琴轸作為古琴的支撐,一般要用質地比較堅硬的木料,如紅木、紫檀之類,也有用玉、牛角等制成的。至于琴弦,以前都是用絲弦,上世紀50年代以來改用鋼絲尼龍弦,鋼絲尼龍弦比較堅硬耐用,不易跑弦,弱點是音質較響亮,而絲弦雖然不耐用,易跑弦,但音色低沉古樸,更具古琴的傳統韻味。
(左右頁圖)鹿角經過泡制,去掉油脂、膠質、水分後,研磨成的粉末就是鹿角霜,在昏黃的燈光下,粉末如霜似雪,十分迷人。斫琴師的“匠心”修行古琴制作藝術傳承的尴尬境地
在饒鋒的另一間工作室裡,四壁挂着不同形制的古琴,常用的蕉葉、落霞、仲尼、伏羲古琴樣式紛呈。他指着挂在牆上的古琴對我說:“古琴的方寸之間,古人的審美情趣表達得含蓄細膩。它的長度三尺六寸五代表了一年365天,琴面代表天,琴底象征地,古琴的整體就代表了天地人和、高山流水。”
對于饒鋒來說,古琴就是他的靈魂,不過今年已經53歲的他卻沒有傳承人,這讓他很無奈,事實上,如今的古琴正面臨着受到國家保護,卻又難以傳承的尴尬境地。
從上世紀90年代開始,在外來文化的沖擊下,幾乎沒有年輕人對制作古琴感興趣,年老的斫琴師也紛紛退休,古琴制作進入了青黃不接的時期。即使有人願意學,但一把古琴從選料到制作完成,往往要花費一年甚至幾年的時間,高工時、低回報的情況,使得幹這一行的人倍感壓力。饒鋒說,他也曾關閉斫琴工作室另謀生路,直到後來經濟條件有所好轉,加上自己年事漸高,才又重操舊業。
“現在好了,國家對文化事業很重視。”不過饒鋒略帶笑意的臉上,很快又充滿了惆怅:“雖然如此,但是能沉下心來學習古琴制作的人依然太少了。少部分懂古琴的人,還為了經濟利益而進行商業演出,這就違背了古琴高雅的精神。還有工業化制作的‘古琴’也沖擊着市場,導緻古琴市場混亂不堪。手工制作費時費力,但那些工業生産的‘古琴’,根本達不到要求,這往往就讓一些想學習彈奏的人因為沒有一把好琴而失去興趣……”
饒鋒的這番話讓人感慨,古琴及制作技藝雖然被列為“人類口頭和非物質遺産代表作”,卻似乎仍然與時代格格不入,時代的進步是好事,但是為了追逐利益而過分商業化,無疑是中國文化的一種悲哀。
不過,沉浸于古琴世界的饒鋒很豁達,他說:“古琴不同于其他樂器,斫制古琴是一種修行。”饒鋒小心翼翼地從牆上取下一把仲尼式古琴說:“一個斫琴人,要有一顆可以靜下來的心,用一以貫之的精神斫琴、撫琴,學會修身養性,這其實也就是自己成就了自己。”同時,他也希望琴音能夠讓這個世界靜下來,讓人心靜下來。我想,這就是作為斫琴師的一種精神境界吧。
饒鋒接着說:“對待古琴要像對待一位年老的智者,琴腹雖空,琴為心聲,音樂是不會騙人的。”說完,他将古琴平放于案上,一曲《梅花三弄》從琴弦之間流淌而出,與爐中青煙纏綿交融,使人忘掉塵世的浮華與煩擾。古琴的餘音清遠淳厚,穿流于古城的街頭巷尾,千年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