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料往往深藏在天然銅料中,從外表上無法判斷,每買一次銅料,都在跟運氣賭博。
外界對張家的秘密有各種猜測,有的說要添加一定的砒霜,有的說顯斑時加入幾滴眼淚效果更好。
無論是銅匠師傅還是斑銅愛好者,心心念念的都是“生斑”,但天然純銅在清代就已經非常稀少,正因為稀少和神秘,才像傳說一樣讓人着迷。
20世紀60年代中期,周恩來總理出訪英國時,意外地見到一隻産自中國的斑銅八耳香爐,不禁歎道:“我在北京故宮裡也沒見過此等珍品!”回國後,周總理迫不及待地想要查出這隻斑銅八耳香爐的産地……于是,“會澤”兩字納入他的眼底。
雲南會澤,是中國的銅都,曆史上制銅業十分發達,尤以斑銅手藝最著名。斑銅,顧名思義,即銅中有斑,這個“斑”可謂煞費苦心。在一定溫度和化學反應條件下,銅内的其他金屬會結晶成斑并顯露出來。斑銅的斑分為“熟斑”和“生斑”,“熟斑”原材料可由銅礦加其他金屬冶煉,也能依模型而成,相對平凡和常見,但“生斑”必須用天然銅塊鍛打而成,不能冶煉,不能合成,錯一步就前功盡棄。
有一種說法是:會澤在明代時期鍛造的斑銅藝術品,是世界上唯一無需冶煉就能鍛打而成的金屬器物,被譽為“中華一絕”。僥幸出爐的斑銅,曆來被視為至寶,隻有達官貴人、商賈富豪才敢問津。一件5厘米的斑銅豬,售價都在萬元人民币以上。
然而今天,在銅都會澤,純天然銅的發現已類似尋寶,如果偶爾有人得到,首先想到的是送到銅匠街張家——整個雲南,就他家還在旗幟鮮明地制作生斑。斑銅之所以具有很高的收藏價值,是因為它全部選用天然的銅塊打造而成。雖說能否買到天然的銅塊要看運氣,但自從張偉和運氣賭輸一次後,便再也沒輸過。可即便如此,一塊上好的銅塊,在鍛打過程中也有可能毀于一旦。29歲的工匠跟運氣賭博的手藝
今天的銅匠街路人稀少,除了街口一塊藍底白字的指示牌上的“銅匠街”三字,這條寬不足4米,隻能稱為“巷子”的地方已經很難與“請登绛雲三千尺,俯看名城十萬家”的銅商經濟聯系起來。百年風雨帶走了喧嚣,也帶走了一代又一代的銅匠。
敲開張家的大門,在祖輩叮叮當當敲打銅坯的地方,一名戴眼鏡的青年男子,仍在用祖輩的工具叮叮當當地敲打着。晚清的古宅裡,他右手持鐵錘,為一名穿着部隊制服的人打造印章。他将這坨小小的生銅,在火中燒紅,拿出來趁熱鍛打,打幾下又送進爐火中燒紅……這位專注工作的人,正是我此次專程拜訪的銅匠師——張偉。
今年29歲的張偉,已經可以獨自挑起家族斑銅事業的大梁。4年前,父親張克康去世,25歲的張偉辭去國企的工作,從父親手中接過斑銅事業,成為張氏斑銅的第十三代傳人。張克康堅持了一輩子,晚年卻不想讓兩個兒子接手斑銅,大兒子張文考上了公務員,小兒子張偉大學畢業後進入國企工作。因此,張克康去世後,大家便以為張家再無人做生斑了。而張偉其實早有打算,大學攻讀化學專業,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用在斑銅技藝上。畢業後短暫的工作生涯,讓他認識到“碰到什麼領導很重要”不及“不如要自由,為自己做事”。
剛肩負家業大梁時,張偉便在選料時犯了難。好料往往深藏在天然銅料中,從外表上無法判斷,每買一次銅料,都在跟運氣賭博。2015年,有人給他送來一塊生銅礦料,從其表面能看到純銅,他思索了片刻,以八千多元錢買下,剖開後才發現,裡面全是砂石,“這塊多半是廢了。”張偉解釋道,如果碰到好的坯料,也需要一次次在爐火中燒紅後鍛打,剔掉各種雜質,從奇形怪狀的原石逐漸變成規整銅塊:“像一隻火腿,二三十斤,但我隻取裡面最好的那一點”。張偉現在保存的天然銅原料屈指可數,都是奇形怪狀,表面或因氧化而變成紫藍雜色,或被其他物質覆蓋包裹,跟普通石頭無異,隻有在鍛打或剖開後,暗紅的銅色才會顯現,閃爍出真實的金屬光澤。他把這些銅塊擺在堂屋大廳裡,專供客人了解天然純銅的稀有和難得。
再小的銅塊,也需經過選料、淨化、粗坯、成型、燒斑、整形、精加工、淖斑、煮斑、露斑、擦洗、抛光等二十餘道工序才能完成。曾有客人在觀摩他反複火燒和鍛打的過程後感動不已,激動地表示要買一件生斑小花瓶拿回家做紀念,狠狠地報了一萬多元的價錢。張偉搖搖頭,回價六萬,對方加至三四萬。張偉最終沒松口,生意沒做成,但他沒遺憾:“這個花瓶斑顯得很好,價低了是不會賣的。”
張家秘制“顯斑”關上門才能完成的工序
斑銅的核心工藝在燒斑,天然銅經過鍛造去掉雜質,塑造成型,與一般銅器并無兩樣,但經過爐火,就會形成不同色澤和形狀的斑花。從物理學上講,是金屬内部的細小晶粒(金屬學上稱為“孿斑”)通過加溫、加熱變大的過程,大小晶粒之間的能量差異懸殊,大晶粒吞并小晶粒愈長愈大,從而呈現出長約四五毫米的斑花。接着還有一輪“化學變化”,即金銀等微量金屬元素跟特配的植物藥水起不同的反應,斑花的光澤也會不同。
一件好的斑銅作品,器形古樸,純銅質感深厚,又布以細密、斑駁的晶斑,低調中暗含絢爛。而張氏的“秘密武器”,則是燒斑的火候與時機,以及植物顯斑藥水的配方,張家人對此諱莫如深,據說當年父親張克康被人問及秘方時,擺手即走,而張偉則用年輕人的腼腆笑而不語。他白天鍛打器形,待晚上外人散盡,就變身孤獨又神秘的魔術師,獨自完成燒斑和顯斑這兩道工序。
張偉之所以接過父親的衣缽,是因為張家數代相傳的獨門生斑“顯斑”秘方。父親恪守古訓,臨終前也沒透露給别人,他若不繼承,斷掉的不僅是十三代銅匠的事業,還有這項秘不外宣的技藝。
畢竟不是精準的實驗,“配方和秘訣之外,更需要經驗和眼力”,張偉拿出一個已經被燒爛的坯型,心痛又無奈,溫度不夠便不足以結晶,如果溫度稍高,銅就會融化掉,父輩祖輩可能也一樣,繼承了獨門秘方,卻隻能在錯失中練成娴熟的手藝。外界對張家的秘密有各種猜測,有的說要添加一定的砒霜,有的說顯斑時加入幾滴眼淚效果更好。張家人聽了都是笑笑,他們堅信熟斑不如生斑,别人家研發的顯斑配方怎麼都比不上自家的秘方。雖然昆明一些市場化的熟斑企業,一年可能有上千萬的訂單,就連隔壁街上由做馬鞍轉行過來的馬家,經濟效益也比張家好太多。
清朝時期,會澤是鑄造銅币最主要的原料供應地,現在會澤附近的東川一帶仍有許多銅礦,産量依然不低,斑銅作為本地獨特的工藝文化傳播開後,用冶煉銅原料鑄造斑銅工藝順勢而生,這種通過在銅融化時加入其他金屬,并經過澆鑄成型、磨光、用化學藥品着色顯斑等技術制作的“熟斑”,早已開始批量走入市場。但無論是銅匠師傅,還是斑銅愛好者,心心念念的都是“生斑”,隻是天然純銅在清代就已經非常稀少,而正因為稀少和神秘,才像傳說一樣讓人着迷。
再小的作品,也需藝人走完20餘道工序、敲打上萬錘才能做成。成品表面抛光後,形成在古銅底色上,構成斑彩熠熠的獨特效果,所有器物的斑影均無任何雷同。
時過境遷的環境重返斑銅技藝的高度
如今,會澤一帶符合制作生斑條件的天然銅礦幾乎絕迹,父親張克康在世時,常因缺乏天然銅料,一兩年都做不了一件斑銅器物。這期間,張家人主要依靠張克康的妻子賣豆腐為生,一家人住在清代傳下來的老房子裡,過得頗為拮據。在貧困中,家族的數代榮譽尤其讓外人敬重。第十代傳人張寶榮、張寶華兄弟制作的野斑銅鼎,曾在1914年巴拿馬國際博覽會上獲金獎,可這件作品早在幾十年前就被拿出去賣了貼補家用,從此銷聲匿迹。
到了張偉這一代,會澤大力發展旅遊業,而他家是重要的非物質文化遺産參觀點,他拆了老房子修了樓房,一樓是展廳,除了幾件傳家的生斑作品,還有一些跟其他人合作的熟斑旅遊紀念品,牆上挂着工藝介紹以及各位領導前來探望、慰問的照片,情況已大有好轉,母親不用再辛苦磨豆腐,可以專心在家照料哥哥的孩子。
在中國突飛猛進的城市化建設中,會澤雖然發展較慢,但生态沒怎麼遭到破壞,城外有大片的桃樹和梨樹正蓄勢生長,生機勃勃,新城整齊有序,古城保存得相對完好,石闆街還在,老房子也多健在,要麼寂寞地空着,要麼成了小商鋪。當年,銅匠街上熱鬧繁華,兩百多家銅匠鋪鱗次栉比,但時過境遷之後,現在隻剩下張家還在堅持做生斑器物。
據說在清朝、民國時期,張偉居住的這條小巷聚集着二十多家銅鋪,銅匠們都不愁買賣,白天休息,晚飯小酌一番、吸幾口煙後才開始點火爐、拉風箱,各家院子裡都透出煉銅的火光,鐵錘聲彙成一片,日日一幅繁華富足的風情畫卷。現在,盡管銅匠街的街名還在,石闆路也還是百年前修建的,但銅匠們卻消失了,張偉驚心動魄的“賭銅”傳奇都是偶爾且默默發生的。門外,是現代化建設與商業的洪流;門内,一門傳統手藝的脈搏輕輕跳動。
前幾日,有客人送來一件古董斑銅香爐讓張偉仿制,據說是他曾祖父那一輩人的作品,曆經歲月的洗禮,火氣早已磨盡,卻更為沉穩、有韻味。張偉拿在手中一邊琢磨,一邊贊歎不已,以前從他家制作出的物件,竟然還這樣完好。而他這一生的使命,就是要在現代環境中,既要前行,努力開拓市場,照料家人,又要回歸,重返祖輩令世人驚歎的技藝高度。對此,他自信滿滿,這不僅是因為年輕,更是因為張家一以貫之的傳承精神。這幾件高20厘米左右的斑銅器物,已有人給出10幾萬的高價,但張偉始終不松口:“無論給多少錢我都不賣,因為父親說過要将它們留作傳家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