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新疆,在春天是難以輕易覓到春的蹤迹。新疆的春天是冬天的延續。隻不過在一些細微之處,你沒有覺察的許多已悄然改變。那些說來就來的雪,說化就化了,新疆人說雪已經站不住了,這個“站”字用的多麼傳神,仿佛挺立了一冬的雪,是因了某種原因而忽然骨酥筋麻,軟軟地就躺倒了。
往往這是在四月,當枝頭漸漸豐盈的芽苞撐裂冰淩的包裹發出輕微的聲響,這便是春的訊号。而新疆的春天隐藏得很深,就像羊皮襖深處的溫暖,就像山岩下的煤,他的溫熱很難一下從表面發現。
這是一個隐忍的季節。躲過了嚴冬的畜群還必須面對料峭的春寒。接春羔的牧人會敞開皮大衣,用滾燙的胸懷讓一隻瀕臨衰亡的羔羊,從那裡認識春天。
這絕對不是一個輕松的季節。遠途跋涉的春天到了這裡,隻剩下一絲氣力。與其說吹來了春風,還不如說吹來了寒冷,半坡的雪,半坡的枯黃,母狼幹癟的乳袋,讓風掀動着,活過春天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這是一個肅穆的季節。在新疆春天不是爛漫的,花朵似乎不屬于這個季節,但隻有兩種花朵常開不敗。那就是雪花和盛開于雪塬上的野兔的爪印。如果說你在枝頭看到了杏花或者桃花,她們才裂開嘴,其實就進入夏天了;花朵像一串省略号,把春天輕易就隐去了……
春綠已被壓抑很久,等待返青的草原永遠不會忘記,入冬的第一場雪根本不和誰商量就用白色取代綠色,白色統治下,綠的願望一如灰燼下的炭火,始終憋着股勁,隻等添入新柴,撩撥開灰燼,綠的火焰便會蓬勃而起。而第一星綠色是從鵝黃開始的,在樹的梢頭,在田野的胸懷,在草原的深處,星星點點的鵝黃,仿佛是導火索突奔的燃燒,容不得半點延宕,隻在一眨眼的工夫,便引爆了轟轟烈烈的綠,綠得幹脆、綠得純粹、綠得鋪天蓋地、綠得痛快淋漓、綠得沒有章法、綠得不管不顧。這些綠,不啻是在樹梢、草尖,在百靈鳥的尾巴和羊的舌頭上都能找到……
新疆的春天,是有所準備的春天,少了點浪漫,多了點肅穆;少了點溫柔,多了點嚴厲。她也不是一個随随便便說來就來的春天,一個曲折而艱難的春天為開端,為餘下的季節準備好伏筆,洋洋灑灑,大開大合的好文章,有了春的開篇,還會打煞得住嗎?
上天留給新疆春天的時間總是很短,空下大段的美好的時光給夏天,讓其充分顯示。猝不及防的春天是個不安分的家夥,屁股還沒坐熱,又急急火火地要遠去他鄉。在他的追迫下,一路奔跑的夏天總是滿臉通紅,大汗淋淋。
新疆的花,是春與夏的臨界點。那些花積攢了兩個季節的能量,它們的開放就不簡單是開放了,那一枚枚花蕾,鉚足了勁、憋紅了臉,喊一聲開吧,就一起亮開了嗓喉,震耳欲聾的花的叫喊經久回蕩在四野、大山;或者把新疆花朵的綻放稱之為爆炸亦不為過,那轟轟隆隆滾過田野的聲響,是花蕾大片大片爆開帶來的。杏花白色的巨響,桃花粉色的轟鳴,沙棗花金黃的澎湃,形成爆炸的交響,烽火彌漫處,杏花的苦味、桃花的甜味、沙棗花的濃郁的香味混合成經久不散的硝煙。在花的前沿陣地,落英缤紛,彈片橫飛,被炸的體無完膚的總是那些尋找春天而誤入夏天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