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些尚未散去的地氣,還是這個早晨的陰霾,熱斯坦在一條深巷的虛無中,變得煙霧缭繞。隔着一條巷子,我就聽見了叮叮當當的敲打聲,從晨霧和潮濕的泥土中傳來。這個寂靜的村莊,是從這些敲打聲中醒來的嗎?
其實時辰已快到正午了,整個條街上還是如此的安靜,許多人家的大門上都落着一把鎖子。我們在老城的另一條街上,原本是要尋找一家用油渣制作土肥皂的人家。我們圍着院子轉了一圈,前後門都鎖着,隔着鐵門和雕花的欄杆,我們隻是瞧見了主人家寬敞的院子裡,樹木蔥茏,花草繁盛,樓台上積木般簇新的木雕,更是吸引了女畫家的目光,車子已經發動了,她趴在圍牆的欄杆上卻久久不肯離去。
接下來,我不知道我們要去的地方,就是隐匿在霧霭中的熱斯坦。即便是半條街的空曠和迷霧,也不能阻擋了熱斯坦從悠遠的寂靜中傳來的,來自于鐵器時代的敲打聲。我首先看見的是一匹馬,拴在馬路對面的楊樹上,悠閑地甩着尾巴,不時仰頭瞅一眼不遠處的麻紮(墓地),雲煙缭繞的霧氣消散中,一陣響亮的噴嚏聲,穿過楊樹下東倒西歪的玉米稈,在遠處的樹梢上晃動着。
另一匹馬呢,它已經被牢牢地固定在兩根木樁上了。它的另一條腿,也被一根繩子袢起來。實際上,此時此刻,這匹羞愧難當的馬,正在等待一次來自于鄉間的手術——釘馬掌。它低低地垂了自己的眼睛,努力地轉過頭去,不讓人看見了它目光裡的躲閃。一匹馬的羞愧無處躲閃,像是一位鄉間裡,遭到了羞辱的女人。我知道,在這條街上,沒有人意識到一匹馬,正在含羞而立。
隔着一道院門的距離,草棚子下面的爐火裡,是一副被燒得通紅的馬掌子。爐火燒得通紅。然後,那一架安裝了電門的沉重鐵錘,在鐵匠斯德克·馬義的操練下,飛快而沉重地擊打着一塊由紅變黑的鐵。43歲的斯德克·馬義清瘦的臉龐上,須發叢生。與他不曾修飾的臉龐一樣,那些火焰和煤灰的顔色,在他沾滿了汗水的臉上、身上,随意地塗抹着。每一次,在電錘飛快的擊打過後,斯德克·馬義都會用鉗子夾住了漸趨成型的馬掌子,轉身在一塊鐵砧子上,一刻不停地敲打着,使勁地把那塊鐵,往一副真正的馬掌子上趕。
斯德克·馬義臉上的汗水和鐵錘下的火星子,濺落在一片煤灰和鐵屑裡了。在電錘巨大的轟鳴和爐火的熾焰裡,斯德克·馬義總是咬緊了牙關,發出嗨喲嗨喲的聲音,與手裡鐵錘的節奏一同起落。在斯德克·馬義轉身去伺弄爐火的時候,我回過身來,往他的小院子裡望了一眼。院子裡有些雜亂,到處都堆滿了殘破的鐵,那些廢棄已久的鐵,或許也在等待着這一堆熊熊的爐火,浴火重生吧。
斯德克·馬義幾乎是沒有停頓地完成了幾副馬掌子的打制。最後,每完成一個馬掌子,他總是很潇灑地把那橢圓形的鐵,從鉗子裡不經意地往地上一撂,裝作若無其事的模樣,又去忙别的去了。
他能夠忙什麼呢?那一匹早已被固定的,面含嬌羞的馬,是他接下來要忙活的對象了。他蹲下來,手托着一隻馬掌,輕輕地用小鐵錘敲打幾下,用一把特制的小鐵鉗,熟練地取下那一副快要磨穿了的老舊馬掌子,把那塊磨得發亮的鐵,不屑一顧地扔在了一邊。然後,他的手裡不知什麼時候出現的一把鋒利的刀片,在那隻積滿了塵土和鐵鏽的馬掌上平緩地削着。有人說,這活兒有點兒像洗澡堂子裡的修腳師傅。
可是,這高高擡起的馬蹄子上,需要的不僅僅是美容。剛才還在鐵砧子上嗨嗨吆吆地使蠻勁的斯德克·馬義,此刻正在耐心地為一匹馬修腳,為它量身定做一副合适的馬掌子。我一直覺得,他手上的那一把小鐵錘,像極了一把手術刀。同樣是咬緊了牙,發出了一聲聲嗨吆聲的斯德克·馬義,此時變得小心翼翼,他下手時那樣輕,那樣舒緩和精準,他的眼睛裡已不再是兇狠的鐵,而是一隻充滿了生命溫情的馬掌。
我第一次面對一匹含羞而立的馬,在它的身體裡被釘入鐵釘。原來,這尖利的鐵釘隻是釘在馬掌的角質層裡,而這一切,馬并無痛感。可是我轉念一想,就像穿了新鞋子的人一樣,有沒有不合腳的馬掌子呢?這一切,都有賴于一個鐵匠和一個釘馬掌子的人,合二為一的慈愛和匠心。
釘好了馬掌的馬,重新回到地面上,頭昂得似乎更高了。“新鞋子“帶來的精氣神,一下子使一匹嬌羞中的馬,揚眉吐氣,意氣飛揚。我看見它年邁的主人,在滿意地付了錢之後,牽着馬,向着遠處的霧霭中走去。不知道那些遠處的村莊,還是熱鬧的巴紮上,一匹釘好了新馬掌的馬,會是一番怎樣的模樣?
叮叮當當地敲打聲過後,熱斯坦再一次陷入了沉寂之中。臨街的鐵匠鋪子有好幾家,大多是關着門的。鐵匠們的生意,一天比一天不好做,是因為釘馬掌子的人越來越少了。就像這些街道上,馬車少了,取而代之的是現代化的汽車、摩托車和三輪車,這些喝着汽油奔跑的怪物,正在漸漸地把古老的馬車和趕車人,逼入一條曆史的死胡同。
好在霧霭中的熱斯坦,為我們保留了一些曆史的記憶。這些流傳在當代的鐵,技藝娴熟的馬掌子,一個不善言辭的維吾爾人,使這門古老的手藝,不僅僅有了傳承的意義。
一座老城的氣息,首先是一些活着的手藝,和他鮮活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