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乎每一個到訪庫車的人,都會被告知,要到老城裡去逛一逛。
去尋找老房子、古民居。讓我沒有想到的是,老城裡竟是如此的安靜。幽深的土巷和喧嘩的街面似乎相距并不遙遠。在一些并不規則的巷子裡我隻是随意地走着,偶爾有一位美麗的維吾爾少女,從虛掩的木門裡朝外望上一眼,兩位老婦人牽着一個小女孩,在窄窄的巷子裡平靜地走着。隔着不遠,就有一座馕坑,一些年輕或者中年的維吾爾人,一條腿盤坐在馕坑的邊上,那些大若鍋蓋的馕餅,不時被從馕坑裡取出來,攤放在跟前的案子上。冒着熱氣的鮮馕,金黃、明亮,飄散着不可抵擋的誘人的面食的香氣,在街道上彌散。
而此時,陽光在這個上午,也顯得溫和了許多。我看見一些古老的樹木,從一些土院裡伸出虬勁的老枝,枝葉間蒼綠和闊大的濃蔭,覆蓋着整個小院和半條巷子。我們連去了兩家被稱為“古建築”的民居,由于沒有縣文物部門的文件和通知,而不得入内。趴在門縫處往裡看上幾眼,也隻是瞧見了一些斑駁的老牆上時光的舊影,不得不悻悻而歸。
連續的碰壁之後,我們有一搭沒一搭地随意在巷子裡走着,并沒有要刻意進入哪一家老宅裡,去一探究竟的強烈願望。走着走着,我就被一家敞着門的老院子吸引了。似乎,院子裡沒有人。我們徑直踏入這家有着天井的四合院式的人家。幾個人忙着拍照的時候,從一間屋子裡走出來一位中年維吾爾男子,他對我們的不請自進,似乎也沒有表現出太多的驚訝,也許是習慣了被參觀吧,他來到院子看了一眼,就又回到房間裡去了。
這是一座修建于清末民初的老房子,雖然房子隻有一二百年的曆史,但從建築風格和建築布局上可以看出,中原漢文化和龜茲文化的交融與融合。整個院子的回廊、廊頂和廊柱都烙印着深厚的漢文化的建築風格,而上面描繪的古龜茲花卉和飛鳥圖案,使得這座看上去有些破敗的院落顯得古老又現代。院子有些破落了,廊頂上有些塌陷迹象,泥牆、木雕上也落滿了歲月的灰塵,柴草和雜物堆滿了一些廢棄的房間。
沒有經過主人的允許,我們無法進入他們居住的房間。隻是在一些廢棄的房間裡,隔着朽壞的窗棂和門洞,看見房間裡的壁櫥、燈台等當時房間的布局,想象着它當年的恢弘氣度。
在一間臨街的房子裡,我看到兩個被打通的房間。顯然這是一項正在進行的施工。地上的木屑和草泥,一面牆上被打開的門洞,斜吊着的一扇木門,卻唯獨不見施工的人。難道那個從房間裡露了一臉的中年人,正是這一項工程的施工者?我難以斷定,這個房間裡的改造,已經進行了多長的時間,它顯然沒有經過設計和工程規劃,是手工時代裡的匠人手藝。看看周圍時光裡的沉寂,似乎也沒有多麼急切的需要。甚至關于房間,是不是需要改造,改造後的目的是什麼,以及什麼時候能夠完工等等,我看不清答案,也找不到盡頭。也似乎,這些附着在時間裡的漂浮物,你無法更确切地賦予它具體的意義和象征。
不知道為什麼,此時此刻,我從内心裡欣賞這種老房子裡的慢施工。緩慢的,甚至是停下了腳步的舊事舊物,才和這深巷泥牆,和這古樹頹院,若隐若現的時光般的臉龐,有了一種溝通古今的默契與暗合。我欣賞着的,不是這時光裡的停滞和無奈,是你幻夢般的前世今生裡,一場貫穿了生死輪回的大寂靜。
想想,我也是去過了一些老城的,去過了一些沉睡在曆史裡奄奄一息的老城,也去過了一些被過度保護和開發後的老城。一些頹敗和帶着一張假面具的老城記憶,總使我在面臨庫車老城時心懷忐忑,唯恐我面對的又是一個失去了自己鮮活生命和記憶的老城。旅遊,或者觀光産業的興盛,使得我們對那些原本沉靜的老城舊街,生出了許多惡念。在巨大利益的誘惑下,一些老舊的時光,正在被驅趕着,切割、碾壓,踏上了一條不歸之路。
正如我們看到的一些嶄新的城市,街道、樓房、花池和樹木都顯得整潔而幹淨,你看不到一片舊物,一棵古樹和一些上了年歲的房屋。而一座城市,不管現代化的進程多麼耀眼,缺少了這些舊事物的觀照,就像缺失了記憶的人一樣,總是病态和淺薄的。我們需要這些城市的生長,我們也同樣需要擁有自己的曆史和文化記憶。
想必,庫車老城,是活着的。她至今一直沒有失去自己的記憶,她的生活、手藝,也一直沒有中止過。(本文選自郁笛作品《坎土曼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