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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神話到史書:文本中的“夏禹”叙事

時間:2024-10-25 03:45:26

被認為成書于周初的戰國簡《厚父》,開篇即言禹平定山川,“建夏邦”。人們據此推斷,“夏”與“禹”在那時便建立了聯系。

漢代畫像石拓片,大禹像(FOTOE供圖)武漢漢陽江灘公園大禹神話園裡的“大禹治水”系列群雕想象一幅裂開的畫卷,把每個分離部分的邊緣重新塗抹為新的畫面,然後把它們疊放在一起,你見到新的圖畫,也能看到曾經的痕迹,若如此往複,也許你見到的畫面,就如同曆史文本中夏禹的叙事呈現在你面前的樣子。

自西周至兩漢的文獻裡,大禹的形象從創世神至夏代的聖王,至半人半獸的天選之人,漸次演變,又相互雜糅。他承載着不同曆史語境下,對于他以及他所開創的“夏”的信仰與闡釋。

大禹“創世”

萬物之初,洪水滔天,蒼穹下沒有大地,禹受天帝之命布土造地。他用抛到水裡能不斷膨脹的神土制造土地,既堵塞洪水,又在大地上疏通河流,終于平定山川。天帝于是降下黎民百姓,賜予禹治國安邦的九種大法,由禹做王,監察百姓的德行。

在西周中期發現的青銅盨上,用金文銘刻着類似的文言叙述。雖然至今出土的文獻,無法使人們的目光再穿透更早的曆史,但能夠肯定的是,距今約3000年至2500年前,相似神話的各種零散版本裡,大禹是一位創世的神祇。

依照現有史料,難以斷定在創世神的形象之前,是否存在大禹是人的記述,不過從神話學的角度來看,“大禹治水”卻屬于“動物潛水取土造地”的創世神話類型中的一個變體。這種故事類型産生的原因衆說不一,山東大學民俗學研究所的劉宗迪教授認為,因科學家證明史前曾多次發生洪水,先民的洪水記憶是創世神話的基礎,黃河流域産生的禹的神話也不例外。而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所研究員呂微在《神話何為》一書中介紹,若将人物與地點等專名抽離,在世界範圍内,所有這個類型中的故事幾乎都指向同一個故事原型:

當初世界隻有一片原水,沒有陸地,造物者和他的夥伴在水面上無處落腳。造物者讓動物進入水中取土造地。動物相繼入水,卻先後失敗,最後一個才銜着一小塊土上來。這是塊會生長不息的泥土,造物者把它放在水面上,最終長成了大地。而潛水撈泥者隻把部分泥土交給造物者,自己私藏了一塊,因為泥土會長大,藏不住,被造物者發現。私藏的泥土撒在已經造成的平坦大地上,形成了山谷或沼澤等不平之地。造物者将偷竊的潛水撈泥者罰入地底的深淵。因大地很大,造物者的眼睛已望不到邊,就派人繞着新創造的大地走一圈,查看大地的規模。

而在青銅盨上的神話裡,禹替代了潛水撈泥的動物,但這個故事并不完整,沒有出現偷取神土的角色。其他神話版本中,傳說中禹的父親鲧承擔了這個角色。《山海經·海内經》中記述,鲧在禹之前,沒有等待天帝的命令,先偷了具有神力的息壤堵塞洪水,天帝命令祝融在羽郊外殺死鲧。鲧從腹中生下禹。天帝于是令禹來布土,終于平定九州大地。

比照同一故事類型下的其他故事,學界認為,鲧沒有等待天帝命令的真正原因,可能正是他未全部上交息壤。而圍繞鲧的罪行,鲧禹神話發展出截然不同的樣貌,反映出先人看待世界的觀念的轉變。

“在原始神話裡,世界的創造總是某種偶然性事件的結果。鲧禹神話中,鲧竊息壤并且擾亂了天帝的創世程序,導緻創世的不完滿,所強調的正是鲧越軌行為的偶然性。”呂微在書中認為,這種與倫理無關的偶然性在《尚書·洪範》的版本中已變為道德上的錯誤,鲧阻塞洪水,亂了五行,天帝一怒之下,沒有傳給他治國大法,治國的綱常由此受到破壞。“鲧成了道德上的千古罪人,鲧禹神話朝向曆史化、理性化轉換。”

這種轉換并非一蹴而就的“變臉”。神話分化的初始不可考,但能肯定的是,兩種版本曾長期并行不悖。寫于戰國初年的《天問》中,屈原見到的故事更為豐富:衆人推舉鲧治水,鲧聽了鸱龜的話,偷取息壤,治水将成時,被流放羽山。禹承父志,在應龍的幫助下,填深淵、墊平地,放穩九州,掘成川谷,計算東西南北的長度,安置天帝的下都昆侖山。

“同為治水,天帝為何要懲罰他?”屈原向天發問,“既然鲧由衆人推舉,為何不先讓他試着去做?”呂微在書中分析,屈原的猶疑正源于道德叙事的框架下,面對非倫理的神話版本的矛盾态度,“可以斷定,截至戰國初年,鲧禹故事的兩種版本依然保持着均勢的傳承格局”。

雖然禹的原型不可考,禹的神話樣貌流變,後世對禹的崇拜和信仰卻貫穿始終。《詩經》等周人的文獻裡,大量出現“禹迹”“禹績”的詞彙。曆史學家顧颉剛曾發現,商周的統治者祭祀大禹,認定自己的領土源自大禹之手,“西周中期,大禹是山川之神,後來有了社稷,又為社神”。神話經曆了曆史化之後,創世神大禹演變成為夏代的聖王,即夏禹。

夏禹與禅讓之争

堯舜時洪水暴發,群臣舉薦鲧,九年治水未成,遭舜誅殺,又啟用禹,禹帶着群臣、百姓伐樹、開山。他在地上行走乘車,在水中行走乘船,在泥沼中行走就乘木橇,在山路上路上行走,就穿上帶鐵齒的鞋。他左手拿着準和繩,右手拿着規和矩,還裝着測四時定方向的儀器,開發九州土地,疏導河道,修治大湖,測量大山。從此九州統一,四境之内都可居住,四海之内的諸侯來京城會盟和朝觐。

這是《史記·夏本紀》中的大禹治水,已是另一番情形。“神話中的原始大水被置換為堯舜時代一場現實的水患災難,天帝被置換為賢君堯、舜,具有神性的鲧禹被置換為堯、舜的臣僚。創世者命令動物神潛水撈泥被置換為君臣在朝堂上讨論治水人選,而潛水造地則被置換為鲧、禹父子相繼的治水事業。”呂微寫到。伴随國家形态的演進、政治統治的需要,曆史化的版本最終占據主流。“一則創世神話被轉述為一則古代曆史的傳說。”

治水方式首先發生變化。“戰國時,人們為防止水患,就采取築堤的辦法,為利便交通,盛行農業,又盛行疏水灌溉的辦法。築堤的害處多而利益少,疏水灌溉則有利而無弊端。”顧颉剛發現,戰國時期的典籍裡,鲧的失敗被越來越多地歸于堵塞的方法,用息壤填土漸從大禹的身上消失,疏導的方式成為大禹的功績。而《史記》中寫道:“禹傷先人父鲧功之不成受誅,乃勞身焦思,居外十三年,過家門不敢入。”沒有神奇的息壤,也沒有《天問》裡的神龍相助,《莊子·天下篇》形容大禹累得小腿無肉,不生汗毛。一個戰戰兢兢、事必躬親的大禹形象躍然紙上。

借助夏禹的形象,先秦諸子闡發自己的政治觀念。專門研究大禹傳說的黑龍江大學文學院講師楊棟表示,“描繪大禹的辛勞形象,是對辛勞為民精神的贊揚,體現的是諸子的理性精神”。理性精神背後,是要塑造大禹與夏王朝創始人相符的聖王形象,作為“德”的載體,垂範後世。于禹個人,舜任用禹治水,是因他一言一行都合乎法度,“聲為律,身為度,稱以出”。于禹的功績,神話中創世者在造地成功後巡視、步測大地,轉換為大禹規劃、制訂九州中國的行政區域、貢賦标準的過程。司馬遷說,“自虞、夏時,貢賦備矣”。

先秦諸子除看重禹的功績,舜、禹、啟代際間的禅讓問題,也在他們當中産生過最為激烈的争論。舜以禹的德行,把帝位禅讓給禹,但禹将位子傳給兒子啟,終結了禅讓制。孔子将其視為上古社會由“大同之世”轉入“小康之世”的轉折點,“大道既隐,天下為家”。

而在司馬遷的版本中,舜逝世後,服完三年喪,禹為把帝位讓給舜的兒子商均,躲避到陽城。但天下諸侯都來朝拜禹,禹才繼承了帝位。禹登基十年後去世,把天下交給益。服喪三年後,益用類似的流程,把帝位讓給啟,自己躲到箕山。但諸侯因啟的賢德,都離開益而朝拜啟,于是啟即天子位。

司馬遷是承接《孟子》的思路,用啟的賢德調和此間的沖突。然而,先秦諸子中卻還有截然相反的說法。寫于戰國時代的古本《竹書紀年》有言,“益幹啟位,啟殺之”,賢德背後是血淋淋的權力之争。甚至韓非在《韓非子·說疑》中直接攻擊禅讓制本身,“舜逼堯,禹逼舜,人臣弑其君者也”。

“《孟子》等戰國文獻強調啟之‘賢’,是戰國時期尚賢思想的極度勃興。”北京大學考古文博學院教授孫慶偉曾在《啟、益之争與禅讓的實質》中分析“尚賢”思想的社會根源,“它是由世襲社會向選舉社會轉型的必然結果。從根本上講,以‘尚賢’為總基調的‘禅讓’是‘不在其位’的知識階層企圖以‘和平演變’方式獲取權力的捷徑。”

不過,當受禅讓制的感召而親力親為的燕王哙卻使燕國慘遭大亂,反對之聲由此而來。而秦漢“大一統”後,曆史語境變遷,夏禹的樣貌也随之轉變。

禹成白帝精

随着神話的曆史化,戰國末期的《帝系》中,大禹作為人王,已不再從鲧腹中出生,而是被安放進神聖的世系之中。鲧仍是他的父親,而鲧的父親是黃帝的孫子颛顼。但漢代的緯書《尚書帝命驗》裡,一位名叫修紀的女性走在山間,看到流星穿過昴星,感到全身戰栗,随後生下了白帝精的化身,也就是禹。

一位有父的人又成為一位無父的神。世系中的大禹是知識階層憑着史學的自覺,對古史傳說進行加工、整合的産物,而感孕而生則是一種古老的神話結構。“先接觸某物而意有所感,之後神奇孕育,最後誕下始祖聖王。”據楊棟講,從文化人類學的角度看,它反映了人類早期母系氏族社會隻知其母不知其父的婚姻形态。但《尚書帝命驗》裡的神話,卻不是漢人觀念的“複古”,也不單是上古神話遺存的片段,“緯書中的感生神話是要通過神話的邏輯順序、性質要素與五德終始說的配合,賦予帝王君權神授的權威性和神秘性。”

《尚書帝命驗》裡禹的誕生是漢人編織出的一段“符碼”。被流星穿過的昴星是二十八星宿之一,五行屬金。而楊棟介紹,很多聖王、聖人、人王在緯書裡都是感孕而生。“緯書中的感生神話有很強的系統性,這一系統多受東漢劉歆的‘五德終始說’支配。堯為火德,舜為土德,禹為金德。”

這種将金、木、水、火、土五種元素與朝代相對應,解釋朝代更疊的做法,始于戰國時的陰陽家鄒衍。他發明以“以五行相勝”為動力的“五德終始說”,每個朝代的開創者都受命于天,具備五德中的一德,而朝代更疊的原因是,後朝的德勝過前朝的德。後世的統治者希望借此學說,為自己的統治提供一個理論依據。而自漢武帝獨尊儒術後,《詩》《書》等儒家經典被奉為“經”,儒生對經的解釋便是“緯”。在西漢中後期至整個東漢的緯書裡,通過把經義的解釋與陰陽五行、天人感應之論相摻和,漢朝的統治者達到了他們的目的。

夏禹所屬的德便是在這一體系下演算出的結果,與他本身已無甚關聯。戰國前鄒衍的“五德始終說”裡,依據“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火克金、金克木”的法則,禹屬木德。然而,在“革命”年代受寵的“五行相勝”,到了“和平”年代卻遭到統治者厭棄,主動權在手,具有讓賢性質的“五行相生”得到青睐。董仲舒在《春秋繁露》中總結道,“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此其父子也”。經過他與後世劉歆的改造,禹方屬金德。

禹的形象與夏的内涵有所疏離,但緯書中為表現大禹的神性和天人的感應,用異相、受命、祥瑞等方式描繪大禹,使他的事迹繁複如神幻小說。楊棟告訴本刊,緯書承接戰國時期文獻中“聖人異表”的表現方式,把禹描繪成半人半獸的形象。《尚書中候·考河命》中的禹高九尺九寸,懷抱玉鬥,頭戴鈎钤,腳踩飾以文彩的鞋子,虎鼻大口,兩個耳朵有三漏,“是謂大通”,能通曉一切。而其中這樣描繪舜禅讓禹時的場景:

八風修通,慶雲叢聚。蟠龍奮迅于厥藏,蛟龍踴躍于厥淵,龜鼈鹹出厥穴,遷虞而事夏。舜乃設壇于河,如堯所行,至于下稷。容光休至,黃龍負圖,長三十二尺,置于壇畔,赤文綠錯,其文曰:“禅于夏後,天下康昌。”

漢亡之後,董仲舒的“三統論”綿延後世,夏脫離禹,作為“黑統”代表的一套正朔、服色、禮樂體系,構成儒生闡釋三代的标準框架。而“造神”運動結束後,谶緯之說消亡,緯書遺散殆盡,禹的神異形象在後世史著、志怪小說和口耳相傳的民間故事裡流傳。

(感謝祝鵬程、陳侃理、朱佳藝、賴婷對本文的大力幫助。參考資料:《神話何為——神聖叙事的傳承與闡釋》,呂微著;《神話與曆史:大禹傳說研究》,楊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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