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慶陽墜樓事件:逐漸系死的心結

時間:2024-10-25 01:18:11

被“顯著輕微”地猥亵後,這個小城女孩一步步無法自控地走向死亡。

6月29日,李奕奕的遺體告别儀式在殡儀館舉行,前來送行的包括她的親人、朋友和自發前來的市民。按照當地風俗,家人不會再為李奕奕舉行葬禮(視覺中國供圖)

選擇遺像時,李奕奕的家人最終選了一張她的自拍照,顯得活潑一些(李坤攝/視覺中國供圖)在“圍觀”中離開

最終,李奕奕的骨灰被撒在了殡儀館附近的黃土溝裡,沒有墳頭,也沒有墓碑。6月29日的遺體告别儀式是最後的祭奠,慶陽城市小,這天上午,殡儀館裡隻有這一場道别。前來為奕奕送行的包括她的父母雙方家人、同學、朋友,以及更多自發前來的市民。

儀式有些匆忙和混亂,遺體剛剛從慶陽市人民醫院移靈到殡儀館,人群就緊跟着湧進了送别大廳。整個過程都伴随着擁擠、吵鬧和拍攝,也有人試圖維持秩序。遺像裡的李奕奕梳着沒有劉海的利落高馬尾,穿藍色格子衫,扣子規規整整系到了領口第一顆,戴細框黑眼鏡,臉龐瘦而白,俏皮地嘟嘴。

靠哭聲就能識别出李奕奕的媽媽和其他家人,但靠哭聲找不到李奕奕的爸爸,他一開始沒哭,而是微駝着背在人群裡忙來忙去,不斷招呼人餐廳裡吃飯。有人說不去,太叨擾了,他特意解釋,就是簡單的饸饹面,錢已經付給殡儀館了,人多人少都一樣。

對他來說,這或許很重要,按照當地風俗,李奕奕身亡時雖已成年,但未成婚,依然是孩子,不能請客辦席舉行葬禮的,骨灰撒在山間同樣來自這一風俗。告别儀式後,李奕奕的遺體被擡走,進入火化爐,李軍明一下子就垮了,眼淚往下淌,是被人攙着離開的。

不到12點,簡單的告别儀式結束,殡儀館再次空下來。最後一輛離開殡儀館的車,車主是一位前來送别的市民蘇牧,事發當天,他是李奕奕墜亡過程的目睹者之一。他上班的地方離事發地不遠,聽到消防車經過,他放下工作,出門看看到坐在百貨大樓8樓上的李奕奕。

當天是周三,但和這座城市的很多國企單位員工一樣,他的工作不忙,就留在了現場。在這座南北直線距離不超過10公裡、東西直線距離不超過2.5公裡的小城市,和他一樣悠閑的人很多,這裡又是城裡最繁華的中心地帶,他到達的時候,人群已經包圍了将整個百貨大樓前的停車場和道路。

蘇牧記得,當時人群裡有人喊跳,也有人喊不要跳,在他的朋友圈和多個微信群裡,已經開始有現場照片和視頻流傳。照片和視頻同樣出現在多個一線城市以下地區用戶衆多的小視頻平台上,評論中有譏諷嘲笑的聲音。很難知道,當時手上拿着手機的李奕奕是否刷到了這些以她為主角的照片、視頻和評論。但李奕奕的爸爸李軍明是看到手機上流傳的圖片,才發現情況的,通過衣服他覺得那個半空中的女孩像自己的女兒。他趕緊給李奕奕打電話,不接,李軍明随即沖下樓騎了個電瓶車沖到現場。

根據警方通報,慶陽市公安局西峰分局接到報警是下午3點45分,參與救援的慶陽市公安消防支隊西峰區大隊西峰區中隊長許積偉則是在4點19分帶領隊伍達到的。當時,最開始在挑檐上走來走去的李奕奕已經坐下來,不斷往下面抛石子,先到達的公安正在安撫。在新聞通氣會上,許積偉對媒體說,他到了之後,李奕奕對他說:“我認識你,去年就是你救的我。”許積偉想起,2017年他在慶陽六中救過一個跳樓的女孩,就是李奕奕。

徐積偉是靠近過李奕奕的人,樓下圍觀的蘇牧看到的,消防員在接觸到李奕奕後,先後在她的大腿上蓋了衣服,給她喂了水,送了爆米花,還給了她一本書,他當時相信事情很快就會出現轉機。李奕奕的父親則被民警勸說留在了大樓室内,聽到民警傳來的消防員與李奕奕互動的消息,他以為這次也會和以往一樣,化險為夷。

但下午4點40分,還拿着手機的李奕奕發了一條朋友圈:“輕輕的我走了,就像我輕輕的來,我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一切都結束了。”7點多,李奕奕開始一點點往挑檐外挪動,并對許積偉說:“哥,我突然間清醒了,謝謝你,我要去天堂了,天堂一定很美。”徐積偉當時離李奕奕很近,試圖撲過去抱住她,但李奕奕激烈掙紮,身子向下滑落,許積偉雙手抓住她一隻手臂,右腿夾住她腋下,并說:“你抓住我,抓住我,我拉你上來。”但李奕奕回答:“哥,請你放開我,放開我,我活着真的很痛苦。”

另外一名消防員也在試圖上前幫忙,拉住李奕奕的左臂,但挑檐隻有30厘米,沒有地方借力。随後,在激烈掙紮中,李奕奕轉身墜落,許積偉錘着牆面發出嘶吼痛哭,樓底下則是一片驚訝的“啊”的聲音,還有少數人痛哭,少數人叫好,李奕奕的父親當場在大樓裡暈倒。

慶陽市公安局西峰分局南街派出所的劉博是第一個與挑檐外的奕奕接觸的人,在接受媒體采訪時,他說:“她(李奕奕)一直在說,我誰都不相信,所有人都是騙子。”

兩年前的心結

李奕奕墜亡後,最先引發關注的是現場和網絡上圍觀的刺耳聲音,随後,慶陽市以為“尋釁滋事”罪名逮捕了8名嫌疑人。但對李奕奕的家人并不太在意那些圍觀的刺耳聲音,事實上,過去将近兩年的時間裡,李奕奕曾十幾次嘗試自殺。

在她的父親看來,一切都始于“那件事”。那件事指的是李奕奕曾被學校老師吳永厚猥亵,根據一封李奕奕生前親筆寫下的自述書,吳永厚第一次對她動手動腳是在2016年7月份的高二暑假補課中,她說吳永厚在辦公室摸她的臉,她害怕并憂慮事情繼續發生,但她沒有告訴任何人。

因前班主任生病,吳永厚當時剛剛接任李奕奕所在班級的班主任,這個年紀50歲的中年教師年度考核多年排在同級前列,教化學的另一個班級是同年級唯一的尖子班。有吳永厚的學生說,吳永厚課上得好,不愛講話,性格溫和,講題很耐心,學生裡面十個有八個都很喜歡他。

2016年9月5日下午,李奕奕胃病發作,被老師羅進宇安排在職工宿舍休息,那裡可以使用電熱毯。當天晚上7點多,因為停電,學校取消晚自習,所有學生回到學生宿舍,吳永厚在查寝時發現李奕奕不在,随後,經過确認,他去往職工宿舍看望李奕奕。根據李奕奕的描述,吳永厚進門後,渾身無力的她出于尊敬坐了起來,但緊接着,“他突然伸手摸我臉……瘋了般撲過來抱住我不松開……開始親我的臉,吻我嘴巴咬我耳朵,手一直在我背後亂摸,想撕掉我衣服”。李奕奕的反應是“吓懵了……感覺到無邊的黑暗、恐懼、羞恥還有惡心。我以為我一生都要被毀了”。她沒有說“以為自己一生都要被毀了”這種觀念從何而來。

緊急關頭,羅進宇推門進屋取值周筆記,吳永厚立馬彈開坐到了離李奕奕遠一點的床邊。羅進宇對媒體稱,他當時看到李奕奕頭發淩亂地披散,說話帶着哭腔,吳永厚則坐在床邊和他對視,他本能地想吳永厚是否對李奕奕有不軌行為,但又旋即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因為覺得對方都50歲的人了,孩子也很優秀,這件事随後止于他和妻子的私下讨論。

因為停電,職工宿舍的電熱毯也不能使用了,羅進宇跟李奕奕商量,讓她回到學生宿舍,他和李奕奕都沒有提出由他陪同李奕奕回宿舍,而是由吳永厚一直跟着她。在李奕奕的回憶中,那段路雖然隻有一小段,卻漫長又恐怖。回到宿舍後,她不停地漱口,感覺怎麼也洗不掉羞辱和恐懼。因為内心的痛苦,她第二天一口早餐也沒有吃。

她随即去學校的心理輔導室尋求幫助,這并不是一個尋常的舉動,李奕奕的同學陳小西告訴本刊,學校的心理輔導室在學生心中存在感并不強,很少有同學遇到問題了會想到去心理咨詢室。在新聞通報會上,慶陽六中校長朱永海向記者解釋,學校心理輔導老師畢業于西北大學心理學專業,并未解釋說該老師是否取得相關資質。而慶陽市教育局安監科科長劉永鵬則說,慶陽的學校都配備了心理輔導室,但并非所有老師都是專業的,有些學校的心理輔導老師由其他科任老師兼任。

李奕奕當時哭着向心理老師講述了自己的經曆。根據李奕奕的控訴信,心理老師聽後,說解決不了,随即報告了學校教務主任段利智。段利智誇李奕奕幸好沒有告訴自己的父親,并請她諒解學校的難處,建議她轉班或轉校。李奕奕無法理解這一建議,因為覺得自己沒有錯,為什麼要委曲求全。而根據心理老師對媒體的說法,她當時建議李奕奕告訴家長,但李奕奕拒絕了。經過李奕奕同意,她才找到教導主任,建議由男性教導主任段利智和李奕奕單獨聊聊。段利智後來向慶陽六中校長朱永海否認他說過“‘李奕奕’幸好沒告訴父親”的話。

随後發生另外一件事情是,吳永厚單獨在心理輔導室向李奕奕道歉了。根據慶陽六中校長在新聞通報會上的說法,當時吳永厚已經向學校領導承認親過李奕奕的嘴唇、額頭和臉部,因此學校責令他向李奕奕和李奕奕的父親道歉。但在李奕奕看來,這種道歉帶着脅迫的意味,“好像如果我繼續不上課,就會害得他沒有工作,會破壞他家庭,他将沒有顔面,我就像是惡人,不得已,我勉強回到了班裡”。

但她實在無法接受在課堂上繼續面對吳永厚,當天下午,李奕奕打電話将父親李軍明叫到了學校。李軍明到學校後找到了獨自在心理輔導室打哆嗦的李奕奕,李奕奕看到他後,前前後後總共隻能說出一句話:“爸爸,我想回家。”然後哭成一團,再也說不出話來。他隻好到旁邊辦公室問心理老師,但心理老師讓他問李奕奕。李軍明感覺心理老師太年輕,也問不出啥,又跑去問女兒的班主任吳永厚,他記得吳永厚對他說:“好着呢,沒啥事。”他又問,是不是李奕奕在學校犯紀律問題了,吳永厚答“你女兒不跟我講”。

李軍明急得沒辦法,隻好把李奕奕帶回家去。根據他的說法,回到家後的李奕奕開始白天晚上睡不着覺,“你看她好像躺着,翻來覆去,一晚上根本不得安甯”。他要再過一段時間,才能知道9月5号那天發生在學校的事情。

“她想要一個道歉”

将李奕奕帶回家後,李軍明帶她去了慶陽市中醫院,挨着科室排查,大家都猜是不是高三壓力大,看了好幾個科室以後,李奕奕讓他别費勁了,實在要挂就挂婦科和心理科。在心理科,李奕奕把李軍明推出了門,不讓他進去,出來後就直接拉着李軍明走了,還是不讓他見大夫,但是買了藥。

但李奕奕還是睡不着,李軍明趕緊帶她去了西安,還是挨着科室查,那時候他還沒想到心理問題,因為李奕奕從小開朗活潑,即使出事後,跟他溝通也很好。查了幾樣,李奕奕又不配合了,說看病的錢還不如帶着她好好逛逛西安。在那裡,李軍明帶着她去了一直想去的海洋館,但總覺得女兒悶悶不樂。而當時醫院的意見是,讓李軍明帶孩子回家,好好學習,如果高考結束症狀還不緩解,再去看。

從西安回到慶陽後,李奕奕主動提出要去學校,李軍明明顯感到她情緒不好,但也不知道怎麼辦,隻好由她去了。結果沒幾天,學校給李軍明打電話說,說李奕奕暈倒在課堂上,李軍明趕緊去接回來。此後,李奕奕反反複複在學校和家之間往返,有時候還一個人出去操場跑,幾次來回折騰後,李軍明是想帶她到外地看病。

結果李奕奕主動讓他别折騰了,李軍明記得,當時李奕奕對他說:“我跟你說一個事,你别生氣,别沖動,别離開我。你如果不跟我商量,一個人出去鬧出啥事來,我手機關掉,讓我永遠找不到我。”随後李奕奕就開始哭着講9月5日的事情,隻簡短說了幾句,就哭得說不出來了。李軍明都不記得自己聽完跟女兒講了啥,就記得自己傻在那裡,不知道坐了多長時間。這之後一段時間,李軍明和李奕奕天天待在一起,因為李奕奕怕他跑到學校鬧,闖出什麼禍事,他形容“是她看着我,不讓我出去”。

事實上,李軍明也不知道怎麼面對這件事。他2013年就離婚了,李奕奕還有個弟弟,比她小好幾歲,離婚後,兩姐弟都由李軍明帶在身邊撫養。知道這件事後,他抽空打了個電話問熟人,詢問是報警還是怎麼辦,對方分析,出事這麼長時間了,報警也沒有證據,孩子高三了,趕緊給孩子看病,讓她回到學校要緊,李軍明覺得有道理。

李奕奕第一次自殺是10月7日,在上學前吃了很多安眠藥,被李軍明發現後,去醫院洗了胃。這次出院後,李軍明意識到了事件的嚴重性,立即帶着李奕奕去上海看心理醫生。在上海,醫生建議他,孩子還在上學,住院不合适,先用藥物控制,如果能調整過來好好休息,每個月去複查就行。李軍明記得,上海醫生開的藥很管用,“回去一吃,孩子20分鐘左右,躺下去呼噜噜噜睡了,一覺到第二天中午”。十幾天後,李軍明帶着李奕奕回到了慶陽,因為沒有條件每個月去複查,最後商定由李奕奕在上海打工的母親每個月去開藥寄回慶陽。

2017年8月1日,澳大利亞國立大學的學生們嘴粘膠布發起示威活動,抗議校園性侵高三課業重,能休息以後,李奕奕開始要求回到學校,李軍明同意了,但還是老接到李奕奕同學的電話,說她暈倒了,或者坐在操場上哭。李奕奕的室友陳小西說,當時她已經知道李奕奕有輕度抑郁症,學校還給安排了單獨宿舍,由她和另外一名女同學陪着,但高三忙,可能關心得不是很夠。12月6日,李奕奕再次在學校服藥自殺,這以後,李軍明就勸李奕奕不要再去學校了。他說,回家後,李奕奕還會看書做作業,但做化學題的時候,她把書本撕得粉碎,扔到地上了。

那段時間,李軍明開始反複往學校跑,因為李奕奕說,她想要學校給出一個滿意的答複。根據慶陽六中校長朱永海的說法,就在事件發生的第二天,他就緊急開會,撤銷了吳永厚高三(2)班班主任職務,将其調離教學崗位,停職反省。這個決議是在一個星期後落實的,推遲一個星期,一是因為替換班主任需要時間,二是為奕奕保密。經過李奕奕同學的證實,高三開學後,吳永厚的确不再擔任班主任了,學校給出的理由是吳永厚身體不好,但還在教其他年級,後來才調到非教學崗位去。

沒人确切地知道,這個過程中,學校到底是如何與李奕奕及其家人溝通的。在李奕奕的控訴狀裡,她從西安回到學校,發現吳永厚依然在上課,一副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的樣子,她感到惡心、憤怒、厭惡,不得已又回了家。李軍明則說,學校一直沒對他講過吳永厚猥亵李奕奕的事情,直到女兒告訴他後,他去學校找校長讨說法,校長還說:“我不知道,那我問問。”

另外,朱永海還提到,事件發生後,學校組織過心理老師對李奕奕進行了心理疏導,但李奕奕則說,心理老師在聊天中抱怨她“小題大做了”。

根據李軍明的說法,他前後跑了學校不下200次,希望處理吳永厚,希望學校領導代表學校給李奕奕道個歉。而他之所以急切地希望學校跟李奕奕道歉,是因為心理大夫跟他講,李奕奕需要一個公平、合理的答複,比如學校道個歉,或者讓吳永厚得到她認為滿意的刑事處罰,對治療病情很有好處。而在慶陽六中的通報中,可以看到,從2016年下半年到2017年初,學校曾給李奕奕安排過單間宿舍,也找人到醫院陪護過,除了事發第二天責令吳永厚道歉,其他處均沒有提到向李奕奕及其父親道歉。

2017年年初,高三下學期李奕奕再也沒有回到慶陽六中上過課,李軍明則向慶陽市委派駐市教育局紀檢組,書面舉報了吳永厚猥亵李奕奕一事。慶陽市教育局随即成立了調查組,調查組三名成員均為男性。根據教育局的通報,2017年2月和3月的兩次初核工作都因為李軍明不願讓李奕奕做調查筆錄,不得不暫停。而在李軍明看來,這是教育局在拖延。李軍明随即向警方報警,4月21日,李奕奕的控訴狀就是在這一天寫下并提交給警方的。

根據控訴狀,李奕奕因為猥亵一事受到的傷害不但沒有得到修複,反而在不斷擴大:她自責自己的不孝,讓父親變得連感冒都承受不了;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會尋死,痛苦不堪。更重要的是,眼睜睜看着同學在沖刺高考,她卻無法學習。

疾病與猥亵是否有關?

2017年5月2日,慶陽市公安局西峰分局認定吳永厚的行為構成猥亵,決定并執行行政拘留十日。因不服該行政處罰決定,吳永厚曾向慶陽市公安局申請行政複議,但得到維持原行政處罰決定的結果。朱永海則說,他曾接到過吳永厚妻子的電話,稱吳永厚在家裡暈倒了。還有媒體報道,吳永厚也曾多次離家出走,有一次被發現在西安的一條高速公路想輕生。

李軍明同樣不服,2017年7月13日,他向西峰區人民檢察院申請立案,2018年3月1日,西峰區人民檢察院做出不起訴決定。李軍明随後于2018年3月7日向慶陽市人民檢察院提出申訴,2018年5月18日,慶陽市人民檢察院維持原不起訴決定。在慶陽市西峰區的不起訴決定書中,李奕奕被認定于9月6日在慶陽市中醫院診斷出抑郁症,檢方不起訴的理由就包括“無法界定李奕奕的抑郁症與吳永厚的猥亵行為是否有直接因果關系”。

但慶陽市中醫院接診過李奕奕的醫生陳邦榮告訴本刊,李奕奕去就診的時候,就簡單跟他說了被老師猥亵事情。他當時對李奕奕确診了抑郁症,且肯定和猥亵帶來的心理創傷有關。後來,李奕奕在北京安定醫院被診斷為創傷後應激障礙,陳邦榮說,他當時沒有下創傷後應激障礙的診斷判斷是因為,“抑郁症也罷,創傷性應激障礙也罷,兩個治療是一樣的,用的藥也是一樣的,所以(用什麼名字)對我們來說不是很重要”。

随後,因為要帶李奕奕到上海治療,怕上海的醫院不接收,李軍明再次找到陳邦榮,補開了一個診斷書,因為兩個人對接診時間記得不是很清楚,時間寫着9月6日,診斷判斷是“臨床印象:抑郁症”。這份診斷書後來被李軍明作為證據提交給了警方。陳邦榮記得,警方也去找過他一次,他的判斷依然是李奕奕的抑郁症和猥亵行為有關。

随後,李軍明帶李奕奕去上海精神衛生中心看病,這是事發後李奕奕就診的第一家大型精神衛生專科醫院,但這次就診李軍明沒有留下就診記錄。

實際上,李軍明對李奕奕的病情始終有懷疑,2017年5月3日,吳永厚被執行行政拘留,李軍明随後發現李奕奕情緒低落,趕緊将其送往慶陽市第一醫院。出院後沒幾天,5月26日,因為一點小事,李軍明離開了李奕奕一個小時,随後他接到電話,稱李奕奕在慶陽六中教學樓頂自殺,并且大喊“讓吳永厚老師過來,不然就讓一個生命變成一攤血!”

被解救下來的李奕奕被送往醫院,李軍明跟醫生提出了自己的疑惑,“是不是病沒認清楚?到底是不是抑郁症?抑郁症是不是還分好幾類呢?”醫生告訴他,如果有疑慮,最好還是到大醫院去看看。

李軍明說,第二天慶陽六中的工作人員也找到他,一開始誇奕奕以前學習努力,還主持活動,後來猛然話鋒一轉,問他:“誰給你女兒出的這個主意(跳樓)?”随後學校提議,帶李奕奕去北京安定醫院,看看到底生沒生病。李軍明是5月28号帶着李奕奕到北京安定醫院的,由學校兩名老師陪着。2017年6月1日那天,李奕奕不再被認定患有抑郁症,而是被确診為創傷後應激障礙,并開始封閉式治療。

這段時間裡,李奕奕在醫院把胳膊劃傷過,跳過窗。最後,根據醫院建議,李軍明給李奕奕辦理了出院,并去了北京師範大學心理輔導中心做了心理輔導。這次在北京花費的5萬元治療費由吳永厚支付。随後,李軍明帶着李奕奕回到慶陽,當時,慶陽市教育局已經根據警方的調查結果,給予吳永厚降低崗位等級的行政處分,并調離教學崗位。

2017年7月13日,從北京回到慶陽的李軍明向西峰區人民檢察院申請立案時,北京安定醫院當時已經對李奕奕做出了最新診斷。李軍明記得,他當時還想主動給警方提供安定醫院的診斷書,但對方說,必須由他們親自去北京調查。但不知道為什麼,随後在西峰區檢察院的不起訴決定中,隻根據李奕奕的抑郁症做出了判決,而慶陽市檢察院維持了這一決定。

在慶陽市檢察院在新聞通報會上的說法,警方在偵查李奕奕一案時,曾就李奕奕的抑郁症是否與吳永厚的猥亵行為有關這一問題咨詢過不同的專業人士,最後得出“無直接因果關系”的結論。但除了慶陽市中醫院和未被使用的北京安定醫院診斷結果,檢方并未公布另外采用了哪一方的醫學結論。

另外,就在李軍明向檢察院申請立案的同一時期,慶陽市教育局協調慶陽六中和李軍明進行了一次協調。協調會上,李軍明說他唯一的訴求就是治好女兒的病。根據他的理解,當事人未得到懲罰、學校的不恰當處理,是造成她女兒生病的主要原因,他提出由學校道歉,救救他的孩子,但沒人吭聲。最後教育局協調,由學校和吳永厚賠償李奕奕35萬元醫療費,但李軍明拒絕簽訂協議,因為“公平、公正的處理結果對她看病有幫助,錢能有幫助嗎?”

最後的疾病生活

其實在出事前的5月底,發生了一件事,讓李軍明很發愁。西峰區檢察院和慶陽市檢察院決定不起訴後,他怕女兒受不了,一直沒跟她說,但5月底,李奕奕發現了他藏起來的不起訴書,他知道她看過那些文件後,很想跟她溝通一下,但是李奕奕不說話,過了好幾天才對李軍明說:“兩年了,哪還有個公理,你還奔波個啥啊!”

很難知道,這是不是壓垮李奕奕的稻草之一。直到出事前,李奕奕身邊的親戚裡,大家都知道她生病了,但大多數人并不知道她被學校老師猥亵過。李奕奕父親兄弟三人,平輩裡她是唯一的女孩,一家人都很寵愛他。她有時候會跟爸爸撒嬌,讓李軍明覺得“女兒真的是父母的小棉襖啊”。

離婚後,李軍明發現李奕奕慢慢變得更加懂事了,她會幫着洗弟弟的衣服,李軍明做衛生做得不幹淨,她還去重新做,偶爾還會說:“爸爸我長大了,我做飯,你去坐着看電視。”李軍明性格比較溫和,即使離婚前,和妻子也很少在孩子面前吵架,孩子的同學來了,他就做一桌菜,讓他們坐一桌,他覺得離婚對李奕奕可能有影響,但不覺得會影響很大。

李奕奕有四個堂哥,但她是學習相對好的。李軍明記得,在高一或高二的某次家長會上,班主任還在講台上當着所有家長的面點名表揚過李奕奕,說她學習一直進步,将來考個二本沒問題。還提到說李奕奕以後想讀傳媒專業,現在學校裡也參加一些主持工作,可以為大學打些基礎。李軍明還說,高二的最後一次統考,李奕奕考了全班第七名,特别高興地回來跟他報喜。但慶陽六中通報說,李奕奕在高二下期的期末統考成績為班級第23名。

和大多數的理科生不同,李奕奕喜歡文學,在她的書架上,排列着的都是《神曲》《浮士德》《聖女貞德》這樣内容厚重的文學名著。曾在李奕奕生病後和她住在同一間宿舍的陳小西說,李奕奕有時候喜歡跟她講一些書上看到的人物,但她都不記得了,因為當時她就聽不懂。李奕奕的另外一名同學還說,在一次演講比賽中,李奕奕講了希拉裡的故事,主題是關于男女平等,講完後,她還擔心題目太女權了,和比賽主題不符。

在家人保護和文學熏陶下,李奕奕的世界是相對純粹的,被吳永厚猥亵後,她在自述書裡多處強調,“那種僞善讓我覺得醜陋,罪惡”,“扪心自問,我沒有做錯什麼”“在我自以為幹淨的地方,我受到自己最尊敬的老師的傷害,連我一直倚賴深信不疑的學校都糊弄我。在這世界上,我還敢再相信什麼”。

出事後,慶陽六中的校長朱永海曾找李奕奕單獨談過一次,她希望校長向她道歉,一是為吳永厚當時的舉動道歉,二是為學校的處理道歉,她并不是小題大做。但在辦公室裡,校長隻對她講了自己少年求學的往事,讓她盡快回到學校。李軍明也記得,在他和學校交涉的過程中,學校一直提醒,“你女兒高三了,你明白嗎?趕緊送學校來,離高考還剩多長時間了?”

但實際上,回到學校,對李奕奕來說始終是一件異常矛盾的事情。在2016年下半年的整整半年裡,李奕奕不斷試圖回到學校,但每次都無法在學校待上完整的一周,就會因為各種狀況不得不被李軍明接回家。李明軍試圖給她辦理休學,但李奕奕拒絕了,因為不願放棄高考。2017年上半年,李軍明不再允許李奕奕去學校,但5月份因為手機上的英語考試信息,她還去學校參加考試了。

2017年下半年,李奕奕的一些同學已經上大學去了,還有一些同學留在中學複讀,李奕奕的爸爸給她重新找了一所學校,但是在這裡,她發現自己同樣沒辦法學習了。疾病超出了她能自我控制的範圍,她總是頭疼,睡不着覺,無法看書,記不住事情,“比金銀還寶貝的時間剩了那麼一點點,我卻不得不中斷學習,給自己找活下去的理由,終日伴着眼淚入睡,時常被吓醒,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比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發神經尋死,自己努力為自己找活下去的理由更讓人覺得痛苦”。

李明軍說,2018年過完年,李奕奕又開始拿起書本想學習,但她根本學不進去。5月中旬,本來李軍明準備再把李奕奕帶到北京住院,做封閉式治療。因為5月份開始,李軍明就發現,李奕奕的社交網絡上開始出現一些高考倒計時的信息了,他知道,李奕奕的情緒又要波動得厲害了。但李奕奕沒同意,她提議等弟弟放暑假了,一家人一起去北京。

直到6月19日,也就是出事前一天,李奕奕還對李軍明說想上學,說去年那麼多同學比她學習還差,今年複讀後也考上大學了,憑啥她不能上學。李軍明讓她不要太心急,先安安靜靜休息,生活盡可能規律一點,确實治愈了就可以上學了。出事那天早上,李奕奕11點多才起床,中午,她和弟弟、表哥和堂哥一起吃了飯,出門前還和大家笑着開玩笑。

在官方的通報中,2018年6月20日之前,李奕奕一共自殺了4次,但李軍明說,他其實一共發現了十幾次,比如發現奕奕把他給果樹打的農藥拿走了,把床單撕碎了結成繩子……每一次他也不說什麼,就悄悄處理了。自從李奕奕生病後,他總是小心翼翼,不知道如何跟她相處,他為女兒讨公道,是因為醫生說,公道是女兒的藥方。但他覺得自己并不懂孩子,有時候李奕奕和弟弟吵架,他都是趕緊插進去,把話題岔開,這是他唯一能做的。而李奕奕身邊更多人看到的她,依然開朗,偶爾還能開開玩笑。

李奕奕曾在一篇作文中談論過自己遭遇的事情和疾病,那是2017年下半年轉學後,在一篇遲交的作文裡,她說自己,“因幾次不幸,陷入了一個精神泥潭,從此生活就像堕入了深淵一發不可收拾,我看到自己的偶像因為相同的病自殺,我聽到同伴說患了抑郁症最後都會自殺,我看到張國榮和喬任梁的照片,過往的遭遇和難忍的現狀湧入腦海。那些道貌岸然的人磨完了我的勇氣、善良、寬容,我站上了頂樓的欄杆,想縱身一躍便是解脫,可等我的是精神病院的捆綁,跳窗割腕最後都是一針鎮定”。結尾處,她希望自己自信自強。

這篇描述自己慘烈精神狀态的文章,最後得到43分,老師的評語是“寫成标準的議論文,效果更好”。

(文中陳小西、蘇牧、陳邦榮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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