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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病,我們的人生

時間:2024-10-25 09:02:52

三聯十年,采訪過很多病人,學會最多的是如何接納自己的疾病,就像接納自己的缺點一樣。在疾病已經成為人生一部分的時候,如何與它們長久地相處。

穿丁字褲的男人

今年8月初的一個午後,在三亞大東海的沙灘上,陽光透過薄雲,照耀着蔚藍的海面,反射出銀色的光芒。海天交界處,一艘軍艦緩慢地移動。除了嬉笑打鬧的遊人外,沙灘的一角聚集着一群皮膚黝黑、身材消瘦的男人,大部分人已經上了歲數。他們剃着光頭,穿着丁字褲,或躺或坐,有幾個在打撲克,有幾個零散地泡在水裡。一把黃色的遮陽傘孤零零地立在沙地上,沒有人坐在傘下。

非洲黑人般的膚色讓他們很容易和遊客區分開來,深色的丁字褲也讓這群人顯得十分古怪。丁字褲時髦性感的意味和他們的外形形成了一種滑稽的對比,不明就裡的遊客感到納悶:這群人到底在做什麼?

我遠遠地看着他們,舉起手機想拍幾張照片。他們從遠處沖我揮手、大喊,即便聽不清楚說的什麼,我也知道那是制止的意思。過了一會,有幾個人起身離開,他們套上短袖T恤,或是披上浴巾,提着拖鞋往岸邊走去。路過身邊的時候,我看見他們身上大片的粉紅色斑塊,有的在腿上,有的在胳膊上,有的人似乎全身都有。

這是一群銀屑病患者。如果是萬裡無雲、陽光普照的日子,會有幾百個病人聚集在沙灘上,男人穿丁字褲,女人穿比基尼。這種病無法根治,隻能緩解。陽光暴曬和海水浸泡能剝落他們身上的死皮,暫時緩解病情。疾病會侵蝕他們每一寸皮膚,包括他們的隐私部位,早些年很多人在這塊沙灘上裸曬,這裡被稱為“光腚島”。前幾年,他們被媒體曝光,被公衆認為有傷風化,遭到了沙灘所有者的驅逐和政府的監視,後來他們妥協了,穿上了可能此生從未嘗試過的丁字褲。

我去采訪的時候,恰逢進口銀屑病生物制劑蘇金單抗落地海南博鳌超級醫院,重度銀屑病患者劉先生(化名)接受了國内第一針蘇金單抗的治療。這個藥目前國内沒有,隻有博鳌樂成國際醫療旅遊先行區因為享受“國九條”優惠政策,可以引入部分國内尚未上市的新藥,免去患者的海外奔波之苦。

對于大部分患者來說,連續使用10支蘇金單抗,之後每月注射1~2支可以維持病情,皮屑消失,看起來就像正常人一樣,不需要再吃一堆亂七八糟的藥物,也不需要泡海水、曬太陽。但是,這群海灘上的患者決不會去博鳌超級醫院注射,即便一些人已是中産。他們或去印度買幹粉,或去香港買自動針,原因隻有一個:便宜。藥都是一樣,為什麼不選隻有一半價格的呢?

這些年,我做過很多疾病報道都涉及新藥,采訪多了就會明白這是一件多麼無可奈何的事情。新的藥物和治療方式的出現讓病人歡欣鼓舞,但每次都伴随着中國人吃不上新藥,以及即便有藥也用不起的尴尬境地。我們不得不面對一個現實:令我們欽佩、給我們希望的醫療進步所伴随的是不菲的費用。

我還采訪過一些在海外買藥的癌症患者、丙肝患者和結核患者,即便藥物已在國内上市,他們依然會選擇在印度等地買藥。我也曾幫老家的病人買過印度版的抗癌藥易瑞沙,病人萬分感激,給我媽送去幾隻鴿子和一籃自家收的雞蛋。家有患者的人都知道,沒有藥的絕望和有藥買不起的絕望,是兩種不同的絕望。

随着技術的變革,治療的進步,慢性病越來越多了。一些急性緻命性疾病患者轉變為長期生活困難的人,人類出現了新的慢性病。目前令人聞之色變的癌症,在不久的将來,可能也會變成慢性病。

慢性病很可能伴随終生。比如糖尿病可以被控制,無法被治愈;腎病晚期病人通過透析延長生命,但要付出高昂的經濟成本;銀屑病患者隻能依靠藥物或者療養來維持病情不繼續惡化;自閉症患者依賴于長期的行為幹預和無微不至的照顧;老年癡呆症患者也沒有讓人滿意的藥物,近年來各大制藥廠研發的新藥全軍覆沒,無一幸免;躁郁症患者暫時依靠藥物得到控制,小心呵護自己的情緒,生怕下一次爆發……采訪的疾病種類多了,你會發現慢性病并非隻是一種疾病,也成為病人自身的一部分。

父親病了

2008年初,初到三聯的時候我是一名科技記者,定位是前沿科技,包括各個領域,最為艱深的要數理論物理。2011年5月,我父親被診斷出癌症,已經淋巴結轉移。在陪父親治病的3年中,我和家人奔波于大大小小的醫院,輾轉于不同的科室。父親經曆過頭頸部放療、骨頭放療,數次肝髒介入手術和數次化療,經曆了治療造成的各種副作用,比如浮腫、嘔吐、腸梗阻、皮膚潰爛、唾液腺損傷、味覺喪失……在和疾病抗争的過程中,希望和絕望交替出現,絕望終究戰勝了希望,繼而絕望也落敗于強大的命運,無條件地接受死亡。曹玲(于楚衆攝)從父親生病起,我開始關注和疾病有關的話題,光是癌症的主題就反複寫過多次。我第一次主寫封面,是2012年12月所寫的《一個疾病的最新認識:癌症是可以避免的》。上個月,我又寫了一個關于癌症的封面,主題是抗癌藥。我去父親癌症複發後進行治療的醫院——中國醫學科學院腫瘤醫院采訪,那裡是全國最好的腫瘤醫院之一,地處北京市朝陽區潘家園南裡17号,被人們稱為潘家園腫瘤醫院。

我對那裡很熟悉。每次車過了左安門橋,我的心裡就升起一股惆怅;拐進醫院南門所在的華威南路時,逼仄的病房、租住的房屋、潘家園東路水果店裡的醜橘、褐色格子的床單、病房患者玩的湖南撲克,以及父親急切、期盼、怯懦的眼神一個接一個湧上心頭。我其實很怕來這裡,有一次不經意進入水房,水池中的殘渣剩飯和潲水味瞬間勾起無數回憶:銀色不鏽鋼飯盒、銀色不鏽鋼水壺、綠色的熱水袋、雙層玻璃水杯……父親在此住院的場景像不停站的火車一樣忽閃而過,淚水瞬間湧出眼眶。副院長石遠凱說,這是一個傷心之地,很多人都不喜歡這裡,不想再來到這裡。

石遠凱給我介紹了一個肺癌晚期患者,有幸用到各種臨床試驗中的靶向藥物,已經活了5年,而且生活質量良好。我感到深深的嫉妒。父親治療時,我和家人對癌症的認識還停留在手術和化療上,對放療和靶向藥物知之甚少。最初,父親在北京一家著名醫院治療,醫生态度強硬地讓我們使用一種靶向藥物,自費,20多萬元,藥物的适應證裡并沒有父親患的那種癌症。我查閱了很多資料,論文沒有證據顯示這種藥物有效,也并非當時的标準療法。在咨詢了一些外院專家之後,我們懷着對主治醫生深深的不信任選擇了常規化療,雖然從經濟角度上來說并非負擔不起。醫生則扔下一句話:“到時候後悔可别怪我。”放療疊加化療,幾個月時間父親就被折磨得消瘦不堪,意志力像潮水一般退去。我深深地感到,在一些醫生眼裡,病人就是床号、數字、圖像、載玻片上的塗片、X光片上的陰影。

哈佛大學醫學史學家查爾斯·羅森伯格在《當代醫學的困境》中寫道:“早在20世紀的最初10年,醫學界有遠見的改革者就警告說,臨床将會變得非人格化和去人性化,尤其是在醫院的診室和病房裡。醫生将處于治療器官和疾病而不是病人的危險中,例如醫生關注的是第四病房的腎,而不是史密斯先生和瓊斯女士。”

關于抗癌藥的采訪結束時,我問腫瘤内科醫生,如果當時父親選擇醫生讓用的靶向藥物,會不會有不一樣的結局?醫生回答,目前那種藥物的适應證已經涵蓋了我父親的癌症,但是擴大适應證需要做臨床試驗,當初的結論并不明确,隻是醫生們通過經驗覺得對那種癌症有效,才推薦給你父親使用。

是我當時沒有找對合适的專家咨詢嗎?沒有找到最新的研究資料嗎?内疚感從心底騰升。“就算用上靶向藥,治療效果也不好說,因為靶向藥并非對每個人都有效。”醫生說的是事實,但他也是在安慰。

我至今還記得,當幾年前我第一次讀到美國醫生愛德華·特魯多那著名的墓志銘“偶爾能治愈,常常去幫助,總是在安慰”時,不禁掩卷沉思,久久不能釋懷。

痛苦是生死之間的橋梁

父親生命的最後一個月,我請假回老家陪他。他住在11樓的腫瘤内科病房裡,推門進去,我立刻潸然淚下,又怕被衆人看見,扭頭沖出門外,在樓梯間抽泣不止。

如果說我們看不見癌細胞在體内橫沖直撞、摧殘器官,我們看不到患者内心千刀萬剮般的痛苦和折磨,但是那蠟黃色毫無光澤的皮膚,瘦脫了人形的軀殼,混濁無光的眼神,以一股巨大的力量沖撞着我的内心。父親敗了,在膏肓之疾摧枯拉朽的攻勢面前,他一敗塗地,病骨支離,如深秋樹頂上的黃葉,在寒風中搖搖欲墜。

止疼藥必不可少,此外醫生每天還在給他輸液,直到輸液也是徒勞。父親進入彌留,我強烈反對插管、上呼吸機,以及各種無謂的治療。但總有前來探訪的親友問:“你們不做點什麼嗎?就這樣看着他痛苦嗎?”母親不得已,給他吸氧,或者采取一些輔助措施。

那些日子,我常常在失眠的夜裡思考關于死亡的問題,有時沮喪得捶胸頓足:為什麼沒有安樂死?現代醫學的手段,使得人類得以在腦死亡後依賴機器、藥物和腸外營養維持所謂的“生命體征”。但是當患者的家庭無法承受醫療費用而不得不停止治療,或者患者營養不良而消耗殆盡時,最終的歸宿都是走向死亡。有時候,治療造成的傷害更大。毫無意義的治療,到底是出于單純的難以割舍的親情,還是各種不得不考慮的利害?是對生命的執着,還是對死亡的亵渎?是人道主義的救助,還是醫療資源的浪費?

死亡的尊嚴不僅僅是個醫學問題,也是現實的社會問題。有些問題的本質決定它們是無法解決的。我們沒有辦法解釋苦難發生的随意性,沒有辦法回答病人們“為什麼是我”的追問,病痛和死亡都是人類生活的一部分。

如今,我對癌症的認識已經大為改觀。如果是現在,我會在第一次治療時就建議父親使用靶向藥物。至少它可以減少副作用,讓孱弱的病人生活質量更高一些。如果複發,我希望他不要再化療,能在家裡度過最後的時光。有些接受采訪的患者和我想法一樣,治療不單純是為了續命,而是有質量地活着,有尊嚴地死去。

但是有醫生和我說,這樣想是因為你沒病,真生病了你就不這樣想了,隻要有一絲希望,你也會想活着。我不知道,我如今的坦然會不會在疾病到來的那一刻崩潰決堤,我也不知道病人和我說的是不是真心話,這樣的話我父親也說過。

面對生死選擇,國人固有的思維一般有兩種:一種是好死不如賴活着;二是放棄治療都是氣話,一定要堅持,終有奇迹發生的一天。理論上,如果病人選擇放棄,我們必須尊重。可是,哪個人是打心底決定放棄的呢?他是放棄,還是暫時被無窮的絕望壓倒?

2013年冬天,父親還在北京治病。因為每天都要去醫院放療,他們住在醫院附近的出租屋裡。有天我去看他,他毫無力氣地癱坐在沙發上,不久便因止疼藥效果減弱而呻吟起來。我說:“再吃點止疼藥吧,醫生說不夠就加量,多吃也沒有關系。”父親忽然站了起來,一手撐着後腰,一手打開抽屜,拿出一個又一個裝滿了各種藥品的塑料袋。他把袋子狠狠地摔在地上,惱怒地說:“疼就讓我吃止疼藥,吃了止疼藥便秘,又讓我吃腸胃藥,還有保肝藥、護心藥、護腎藥、生白藥,何時是個頭兒!還不如不治了等死!”

母親曾哭着對我說,父親就像一台破舊的拖拉機,所有的零件都壞掉了,拆東牆補西牆也補不回來。他痛苦,他絕望,但是他并沒有真的放棄。他不肯多吃止疼藥,怕吃太多有副作用,怕到後來吃再多也不管用。他曾帶着悲憤而又悲壯的神情說過一句話:“如果吃屎能治好我的病,我現在就去吃。”

我理解我所采訪的病人,不理解的時候,我會想起我的父親。中國人的生死觀,還做不到北歐人那般豁達。

2014年5月,父親去世了。悲傷之餘我為他感到高興,他去了一個再也沒有痛苦的地方。死亡是一切痛苦的解藥,痛苦是生和死之間的橋梁。

疾病的故事和黑洞

我常常想,對于疾病,一個記者能做什麼?又應該做些什麼?

從某種程度來說,我們都會在人生的某個階段成為病人或者病人家屬。由于病人們分散、軟弱、缺乏專業知識,處在被支配的地位,是一群弱者,而文明社會的職責和義務之一就是同情、保護弱者。抛開醫生的人文關懷不說,對于這樣一個特殊群體,如果政府不給他們相當的呵護,他們就會被市場經濟那隻“看不見的手”和“馬太效應”推入絕境。從某種意義上講,醫療公正,包括衛生資源分配的公正,是國家公正的重要側面,也是世俗秩序的整合力量之一。

如今的中國,即将步入老齡化社會,國家将會在一個公平的老齡化社會中扮演怎樣的角色?如何平衡個人和社會的需求?我們試圖通過個人行為減少患病風險,比如堅持健康的生活方式,其中多少是為了避免處理不公平的社會制度,而将患病歸咎于病人?

采訪時會遇到各種無能為力的事情。因為無法解決社會身份的不平等,也就沒有辦法輕松解決醫療中的不平等。就拿醫保來說,它包含着文化、規範、制度、政治、技術和經濟因素,有其“文化政治學”和“政治經濟學”,并不是醫學所能解決的。作為一個天資愚鈍,也沒有經過任何專業新聞訓練的記者,面對複雜的社會、複雜的疾病和複雜的人生時,我常常感到平庸無力。在新媒體泛濫的今天,你能提供什麼獨特的視角和内容?在醫療領域,中國有什麼值得報道的突破性進展?我們的新藥和治療方式,隻不過是在發達國家之後亦步亦趨?面對病人的無奈,你能給他們什麼支持?

我深知患病過程中的驚心動魄,但是很多時候卻不知如何開口。在海南,采訪的銀屑病人曾悔婚兩次,他并不想說明和疾病的關系究竟有多大。有時候,我想找一個精彩的故事,有時候,我又怕傷害到别人。我所描寫的,隻是醫學的進步,以及浮在生活上的表面。疾病就像一個吞噬一切的黑洞,任何光線都逃不出它的魔爪。我始終徘徊在黑洞之外,沒有勇氣探究它的中心。

有時,這些有所保留的患者會給我勇氣。前不久,一位采訪者給我發了這樣一段話:“5年來我經曆了疾病帶來的痛苦、不安和絕望,我也見證了藥物不可思議的療效,這是病人對生命的渴望!我們是幸運的,也希望更多人能有這份幸運。你的工作非常重要,給病人帶來希望,我很高興能為這麼重要的事做一點點貢獻。”

有時,我安慰自己,我的工作也是為病人盡一點微薄之力。這病人,可能是你,也可能是我,更可能是我們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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