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丢了情節,留下故事

時間:2024-10-25 08:38:50

千百年的先賢們累積的智慧永遠是汲取能量的源泉。尤其是在今天這般快速文化中,按本雅明的意思,懷舊也可以是一種革命的武器,雖然有點笨。

在媒體工作必須面對文化潮流、流行詞彙,工作性質決定的。這種東西有一種強大的引力,搞不好就弄成“聽風就是雨”。我喜歡讀歐洲啟蒙運動的書,那是他們破除偶像的時期,不是反偶像,而是發展出了一套理性分析的手法,擺脫偶像思維。他們的思想任務之一就是破除文藝複興運動中泛濫的文本崇拜,還有那種用“相似性”方法模仿曆史和解釋世界的陶醉。啟蒙運動通過同一性/差異性的分析,廢除了“相似性”思想方法中的大雜燴。培根按照柏拉圖的四種洞穴說,拉出了四種偶像,其中洞穴偶像和劇院偶像使我們相信,事物總能相似于我們對它們的理解。這個提醒特别能讓人對自己的判斷保持警惕,去檢查形成判斷的方法。

一頁記事本上記着我在讀盧梭的《緻達朗貝爾》,他在文章中極力反對達朗貝爾(百科全書派的支柱之一)興建劇院的提議,興建劇院是為民衆謀文化福利的事,經盧梭的分析,劇場裡的戲劇有違初衷,劇場的存在方式隐含着一種對民衆的損害:因為當它将觀衆引入其中,讓他們心懷敬畏,坐定下來,不動不響,他們被如此地隔離和被動,就讓他們失去了原來在共同體中保持的品行、行動的方向、行動的方式。他說劇院的這種特征是反社會的特征。我們今天看電影的方式比之更過吧?身體面臨着各種神奇事件,但意志會有什麼作為?盧梭的分析當然不在劇院本身,他的論點落在:不能讓舞台把人的感情帶入拟像,不能讓人被拟像隔離開他們自身的思想和力量。今天讀來必定會反省一下,你是以怎樣的姿态進入劇院、美術館,或讀一本書,看一部電影。粉絲不計。

我們似乎都學會了政治正确地抵制強制性權力,抵制它傷及我們的權利。而流行觀念攜帶的權力其實一點也不弱,但容易被忽視,它往往以一種很“異見”的姿态、或很“普遍”的聲勢顯得很開明,實際上它有一種更迷人的腐蝕力,腐蝕人的精神和思想動力,繼而喪失行動方向。如何對付這種力量?一不留神就被卷進去,一抵制就顯得很不政治正确。比如“民國”。拿“抒情民國控”和史學家的民國史料一對比,就能看出各自的标的落在哪兒,雖然都是局部信息,一個是封閉的局部,一個是可向整體連接的局部。每個流行詞都需要警惕,如果認同這些詞,就容易阻礙問題鍊的建立,而價值和意義都是在問題鍊中形成的。如果一個事物單獨地具有價值,不是形而上學,就是騙人。

一個詞,一旦流行起來,就會變成一種托詞,成為回避那種更基本問題的托詞。标準句法是:别再說那些了,重要的是“進步”。這個賓語可以随着流行更換為“自由”“教育”,或世界主義、現實主義。這是刻薄的英國作家切斯特頓在100多年前說的,他如果活在今天會怎麼說?賓語可以換上全球化、開放、多元,也可以是自媒體。換上什麼詞都無所謂,問題不是這些詞本身有什麼毛病,而是流行地使用它會作為各種偷懶的托詞。

切斯特頓在《異教徒》這本小冊子裡以很低的姿态分析了當時英國的種種流行觀念,10年前我讀到的時候,正好耳邊飄着幾個流行詞,其中之一是“世界公民”(且不說“公民”這個詞是相對于作為政權結構的國家而言的),切斯特頓在評論吉蔔林的文章裡說:吉蔔林是一位世界人,他遊曆甚廣,對于他,倫敦是一個地方,芝加哥是一個地方,馬裡的一個小城市廷巴圖克也是一個地方,他不想成為任何地方的一部分,他擁有很多地方,考慮的是每個地方不同的飲食、服裝、禮儀。而廷巴圖克住着的人,他們不會把廷巴圖克看成一個地方,他們視其為宇宙。他們沒去過别的地方,就紮根于一個地方,像一棵樹一樣生長,他們并不擁有這個地方,他們擁有的是整個宇宙的力量,呼吸的也不是一個地方的空氣,而是世界之風。他們考慮的是糧食、嬰兒、好天氣壞天氣等等,而這些才是将人類聯結在一起的東西。可見想見,無論它的種子飄到哪裡,以這樣的生命力共享的都是同樣質地的世界,盡管可能有氣候的不同、水土的不同、曆史文化的不同,世界總是整體的。

切斯特頓顯然并不是在否定見多識廣,而是抵制流行詞的輕浮,抵制對基本問題的回避。而基本的問題總像是一團亂麻,将世界連接在一起,不僅在空間格局中相互纏繞,還在時間線索上相互關聯,在文化心理上相互影響。在近前的曆史中,我們能看到很多在亂麻中思考的人,梁啟超、魯迅、費孝通、托爾斯泰、福柯等等,好多。魯迅終其一生與人論戰,似乎一直在繼續着他早期未完成的檄文《破惡聲論》。在與切斯特頓差不多的時間,魯迅在這篇文章裡也提到了“世界人”,可惜《破惡聲論》隻寫到兩個惡聲,沒寫到“世界人”,隻在前面說到他們棄祖國。托爾斯泰也是在同樣的曆史年代,面臨着這些問題。但魯迅與托爾斯泰的各自所處,不論是所處時局,還是所處的文化背景和地緣環境,差異明顯;相同的是他們都很尖刻,都身在向西方張望的國度裡,都大量閱讀了來自“先進”文化的著作,都被時賢們的各種主義圍繞着,都深感着彷徨。《三聯生活周刊》前副主編舒可文(張雷攝)讀他們留下的文字,永遠欽佩那種向基本問題下沉的勇氣和智慧,千百年的先賢們累積的智慧永遠是汲取能量的源泉。尤其是在今天這般快速文化中,按本雅明的意思,懷舊也可以是一種革命的武器,雖然有點笨。

1000期,我再說起《周刊》隻有過去時了,顯得很過去,隻好翻看記事本。果真如我想的,很多事都徹底忘了。小于來的時候,是2000年,《周刊》還在淨土胡同。卞智宏已經離開《周刊》了,所以小于來了正好能頂上電影報道的欄目。她說她來的時候剃着個光頭,這個我沒怎麼在意,是,我隻在乎她在電影資料館讀碩士學位,還想知道的就是能不能完成出稿量。能,好。不過她志不在此,後來又回到電影行業裡了。留下來的是,從那時建立的聊天機制至今未變。2002年的一頁上寫着我去學校開家長會,老師教育我不要給孩子太多壓力。此話怎講?老師說,本周小測驗你的孩子得了99分,大哭,說,不得100分我媽會打死我。我沒有呀,“考不好還考不壞!”我一直拿這個口頭禅給她減壓。我完全忘了這個事,翻着這頁問女兒幹嗎這麼編排我,她居然記得,不可遏制地笑啊笑,說,總得制造點氣氛嘛。

事情總會過去,而那些變成了生活一部分的,再也不會被丢掉。

石鳴來的時候,2009年底,大辦公室裡的石鳴像個戰戰兢兢的小女孩。她曾在《周刊》實習過,社會學系畢業後去美國完成碩士學業,從美國回來後到《ChinaDaily》工作了不久,還是想到《周刊》來。她的學習能力超強,我更關心的是能否完成發稿量。能,好。她經過了一段挺不容易的适應期,然後就很棒了。她後來嫁到了上海,也就在上海工作了。今年初的時候,石鳴從上海到北京出差,如每次一樣抽空來聊天,我正在跟幾位小學友聚會,她趕過來湊在一起,飯桌上意外碰到了中學同學張小迪,中學畢業後他們從沒見過,一驚一乍地唏噓之後,張小迪說,石鳴是他們學校的著名學霸。可以想象,因為今天她還是。

從淨土胡同搬到安貞大廈時,在匆忙之間。那不是标準的辦公室,是民居,一間一間的。在置辦桌椅時,我們這個小團隊挑了宜家的餐桌餐椅,所謂開會,就是大家圍坐在一起,像是個聊天的好地方。開這種會沒頭沒尾,沒主題,誰都可以随時加入,苗炜、吳曉東、潘先生經常到我們這裡來串門兒,或者從這路過的,也會在這坐會兒。有時候就從一個選題開始,某人說某導演真的是熱愛電影。可是,他是否熱愛跟電影有什麼關系,跟我們有什麼關系,需要辯護的是他的電影怎麼樣,這會讓題目跑偏得越來越遠,最後不知會怎麼收尾。那段時間并不長,改成真正的周刊,節奏變了,松散的聊天有時候也很耽誤事。

後來編輯部搬到霞光裡,還得感謝閻琦,她把辦公室設計得像是個巨大的餐廳,四個人一桌,雖然桌上也加了點辦公室元素,但一桌一桌既不橫平也不豎直地散開着,挺好的,幾個邊角處都有個長沙發,困了可以躺會兒,更多的時候是聊天的地方。去編輯部開會經常像去赴個聚會,因為眼下要做的事其實很快就能說完,真正的勞動都是每個人獨自面對的,其中甘苦,各自心存,沒什麼可聊的。

這種貌似閑散的氣氛,其實并不輕松。土摩托(袁越),常常是歎一聲“文科生”之後,答疑。他的所謂理科方式其實并不難接受,而且可以提醒我自己是否被某種路徑依賴影響,耳朵少了一個頻道。做記者,受過相關專業的訓練挺必要的,關鍵不在于某個行當的專業知識,而是專業訓練形成的分析方法和路徑,在處理相關選題時會做得更實在,能更好地利用相關的思想資源,判斷有根據有論證,這是形成思考的依據,也是豐富輿論的意義所在。可是實際上在媒體工作的人不可能局限在一個所謂的“專業”裡,這時候如何利用專業訓練就能顯出知識的能量。所謂“無冕之王”之類的道德化标榜難以讓人接受,何德何能啊?每個人的知識都隻是局部,以這個為前提,盡量使這個局部顯示出向外部連接的傾向,這是有可能做到的。那個時候的閑聊中,時常得接受王星、朱步沖的新知挑戰,使勁和自己的舊識建立鍊接;得在潘先生的曆史細節漫談中,矯正自己對資料的理解;也時常得接受鐘和晏“你為什麼這麼說”的步步追問;有段時間,陸晶靖和我幾乎像是讀書小組裡的同學,每周交換各自讀書所獲。

那些時日,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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