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朱柳笛楊璐
萬科股權争奪大戰，又生變數。
自7月4日開盤，萬科A經曆2個跌停後，又迎來了一次翻紅和一次大跌。事實上，早在第二日尾盤，寶能系就已出手，離收盤僅有15分鐘，突然出現總額為7.33億元的買單。
7月6日，寶能系選擇繼續增持，最終觸及25%舉牌紅線。
這意味着它已由萬科第一股東的身份，轉變為一個可能的收購者。
在“寶萬之争”與“華萬之争”的交替上演中，鏖戰已持續一年，資本對王石的敲打和沖擊顯而易見，這位頗有分量的企業家，始終是三方交戰時最顯眼的那一個。
直言和硬氣是他一貫的作風，最初王石甚至沒有試圖和解，事後才顯露出略微柔軟的姿态。相應地，他也被一部分人評價為“行為幼稚”：譬如在朋友圈寫下“深圳企業，知根知底”，當着寶能系掌門人姚振華的面直言，“信用不夠，不歡迎”，以及喊話華潤，“天要下雨，娘要改嫁”。
除了王石本身的個性，從萬科股份制改造時埋下的股權結構伏筆，到“君萬之争”的險勝，對國有資本的依賴，再到“捐款門”後王石個人與萬科品牌的逐漸分離，這些交織的“軟肋”最終推着硬氣的王石，一同進入了暴風眼。
“黑豹”低頭
“你可千萬别鞠躬，不要幹這事。”一片反對聲中，王石還是站了起來，打算鞠躬道歉。6月27日的萬科2015年度股東大會上，在小股東們看來一向“桀骜不馴”的王石，罕見地低下了頭，道了三次歉。
股東大會召開前一天，萬科發布公告—“寶能系”向萬科董事會提請召開臨時股東大會，并提交罷免包括王石在内的萬科現任董事會及監事會成員的議案。
萬科甚至罕見地主動在自媒體《萬科周刊》上預告，股東大會将采取視頻直播的形式。
身着滿是皺痕的白襯衣、紮着深藍色領帶，表情嚴肅的王石在掌聲中出現在股東大會現場。
會議審議報告不是台下股東關注的重點，王石面無表情地快速主持了審議報告的環節，直到進入提問後，才打破了沉悶的氣氛，“我知道有些股東憋着勁想提一些問題。”心思被戳破，股東們笑了，王石也笑了，露出一口大白牙。
他希望現場股東先提問議案的問題。沒想到第一個問題就被将了一軍。一位小股東直接提問王石的薪酬問題。他毫不客氣地打斷，“是否與議案相關？”小股東理直氣壯地追問。王石再次打斷，“你提問的是7項議案中的哪一項？”
這是王石一貫的性格，直接，想到什麼就說什麼，不顧及别人的感受和看法。一如他當年在捐款門中直言不希望慈善成為負擔，又如他高調承認與女友田樸珺的關系。
但提及“野蠻人”和小股東利益，王石的态度一下子軟了下來，接連道了兩次歉。他主動作了檢讨。說自己從未使用“野蠻人”形容寶能系，又戲谑地笑笑，“很不幸是好像今天有點應驗了。”“如果大家認為對姚先生這個‘野蠻人’說法是王石造成的話，我向姚先生表示歉意。”
一位進入股東大會現場的媒體人分析：“王石依然灑脫，但姿态已變低。道歉，是在乎萬科，希望大家能坐下來談。”
這是自2015年7月寶能系舉牌萬科以來，王石的首次道歉，被外界解讀為“硬漢的妥協和示弱”。
要知道，此前經濟學家張五常是将王石比作海明威《雪山盟》裡那隻黑豹的——明知山頂沒有食物可尋、卻偏偏要跑上去的黑豹，這種硬氣，也符合大衆和輿論對王石的期待。
如今，這隻“黑豹”正迎來最大的一場戰役。過去一年，寶能的進攻，華潤的反水，輿論的翻轉，都猛烈到令王石措手不及，他似乎隻能選擇以這樣的姿态出現。
2016年3月7日，北京，傅育甯參加全國政協經濟界别委員小組讨論三足鼎立
王石姿态的變化，萬科股權之争的另外兩個主角都未能親眼見到。
當天，一向低調的寶能系掌門人姚振華公開出現在了兩千多公裡外的夏季達沃斯論壇上，聽了一場李克強總理的講話。面對一波又一波的記者追問，姚振華閉口不談萬科。
華潤集團董事長傅育甯也在這天選擇離開深圳，奔赴廣西調研業務，拜會廣西壯族自治區黨委書記彭清華。
被稱為“野蠻人”的姚振華，和王石是類型完全不同的企業家。
在媒體的諸多報道中，姚被貼上“冒險”、“魄力”、“速度”、“激進”的标簽，相較于萬科的職業經理人文化，寶能所倡導的是另一種民營企業強勢的老闆文化。
除了曾擔任廣東潮聯會名譽會長、廣東省政協常委，姚振華的另一個特征是酷愛讀書。曾有寶能旗下員工透露，郁亮推薦過的那本《門口的野蠻人》，姚振華已讀了好幾遍。
從2015年7月13日前海人壽第一次舉牌萬科，到2016年7月6日，寶能系占據萬科25%的股份，其背後的姚振華成了資本市場裡最“兇猛”的人。
北京大學法學院經濟法教授彭冰曾評價，這場争奪戰裡，姚振華和寶能是謎一樣的遊戲高手：“一個隐藏了自己意圖的棋手，讓人一直看不透的棋手，明顯是高手。”
這段三足鼎立的關系裡，如果說寶能像隐藏起來進擊的“巨人”，原萬科第一大股東華潤的态度變化則讓人琢磨不透。
相較于寶能的隐藏，是王石的透明，對國有資本華潤的傾心和謀求支持，他從不掩飾。
在長達十多年的時間裡，萬科與“不幹涉”的大股東華潤，始終處于蜜月期，此前與王石交好的華潤前董事長甯高甯，還曾為王石的個人自傳作序，稱王石和萬科“經曆了堅毅的進步過程受到人們尊敬”。
但2016年3月20日的中國發展高層論壇更像一個分水嶺，此前稱“不方便表态”的現華潤掌門人傅育甯，直接向媒體表達了對于萬科引入深鐵的不滿，情緒已從此前的“觀望”變更為“強硬”。
留學歸國、技術幹部出身的傅育甯與王石并不相熟。早在剛接手華潤、成為宋林案後“救火隊長”角色時，傅育甯就曾在一次集團的反腐倡廉會議裡提及對商業領袖的看法。“……不能從一個領導人是否強勢而簡單地判斷對與錯、好與壞，而應該從更高的層次上，将其放到現代企業治理結構這樣一個視角中考察，一是要看商業領袖自我定位是否準确……二是要看商業領袖是否能接受制衡，要尊重制度、尊重程序、嚴格決策規範……三是要看商業領袖是否德才兼備……”他如何看待王石及類似的商業領袖，也許能從中窺見一二。
北京大學國家發展研究院教授張維迎不理解，王石為什麼對國有企業那麼鐘情。華潤入主萬科時，張維迎給王石打過一個比方：你就像在牆上挂一幅畫，找了一個很結實的釘子，你覺得很放心，但有沒有想過這堵牆随時可能塌下來？如果牆是搖晃的，那釘子再牢靠有什麼用？現在就已經有點牆真的塌下來的味道。
2016年3月17日，廣東省深圳市，王石和郁亮出席2016年萬科第一次臨時股東大會老虎加孔雀
曆史總是驚人相似。2014年3月15日，萬科春季例會上，郁亮曾舉着一本《門口的野蠻人》對員工談起，早在20多年前，就上演過一次類似的萬科股權之争。
1994年3月30日，王石的辦公室迎來兩位“不速之客”。萬科第一大股東君安證券總經理張國慶與副總張漢生開門見山地告知他，君安證券将在下午召開發布會，代表中小股東提出改組董事會，并謝絕王石參加。
萬科緊急停牌，查出了對手開“老鼠倉”的形迹，郁亮趕到證監會告發君安的違規操作，向深交所繼續申請停牌，并獲得批準。證監會随後派專人調查。
這場直奔萬科管理層而來的争奪戰，以君安一方放棄改組而告終。郁亮事後回憶：“如果當年不是君安出現了一個破綻，萬科可能當時就被這些野蠻人拆分了。”
君萬之争，萬科憑運氣險勝。從始至終，王石沒有試圖和解。高調而富有攻擊性的硬氣，是他一以貫之的作風，也像飓風一樣刮過萬科，成為企業品牌。
“捐款門”事件爆發後，萬科掌門人的個人品牌與企業品牌開始分離。萬科甚至對王石的博客、微博設置了看守系統。一次，王石在網上發表了對蔣介石的評價，剛一發出，就被萬科删除。
在郁亮談起君萬之争的一年後，寶能系叩響了萬科的大門。
眼見一手創立的公司再次遭遇兵臨城下，王石又跳了出來。在寶能系增持到5%後，他發了一條朋友圈：“深圳企業，彼此知根知底”。寶能系增持到10%時，王石與姚振華在萬通控股董事長馮侖的辦公室見了一面。王石直言，“你想成為第一大股東，我是不歡迎的，你的信用不夠。什麼時候你的信用趕上萬科了，什麼時候我就歡迎你做大股東。”
2015年12月16日，寶能系在港交所披露的文件透露對萬科連續增持，合計持有萬科總股本比例已經升至22.45%，遠超曾經的大股東華潤。
次日，王石在萬科内部會議上發表“不歡迎寶能成為大股東”講話。他表明了立場，“不會受到資本的脅迫，中小股東就是我們的大股東。現在資本來勢兇猛，但中小股東會站在我們這邊，客戶會站在我們這邊，要求透明、規範、守法的社會秩序會站在我們這邊。”
郁亮說起，王石的性格測試是“老虎加孔雀”，老虎很有決斷力，孔雀很有感染力。
萬科股權争奪戰裡，這隻有決斷力的老虎再次用他有感染力的性格，把王石的企業品牌與萬科的品牌重新捆綁在了一起。阻擊“資本之王”
在萬科長達20多年的職業生涯裡，王石收獲了極高的口碑。相應地也遭到一些批評，主要是“關于寶能的發言幼稚”，“輕視資本的力量”，也有人指出，王石和萬科管理層早該行動，改變萬科股權結構分散的狀況。
其實，除了那本廣為人知的《門口的野蠻人》，那一次頗具意義的春季例會，郁亮當時還向萬科高管們推薦了另一本書—《資本之王》。
這兩本都是關于老牌杠杆收購天王KKR的故事，前者是它在上世紀80年代的經典并購案—融資收購餅幹生産商Nabisco，後者則是它的成長史。
人們對KKR的行為充滿疑慮，卻無法阻止資本在商業世界的運作。如同30年後，對寶能系和姚振華的态度。
股權分散，未來還可能給萬科帶來“劇變”。王石和郁亮都十分清楚：“‘野蠻人’如果能成為大股東，獲得絕對控制權，這是最簡單的；如果不能獲得絕對控制權，可以通過股東大會、董事會來搗亂，比如投反對票、利益要挾等等。”
早在“野蠻人”和“資本之王”的故事再次上演前，王石和郁亮已經把目光投向了“制衡”。
2014年4月，為抵禦可能出現的危機，郁亮提出了“萬科事業合夥人計劃”，由合夥人持股，“自己掌握自己的命運”。
此後，萬科共有1320位員工成為首批事業合夥人，其中包括王石、郁亮、孫建一、王文京4名萬科董事會成員和多名高管。萬科事業合夥人制還專門成立公司“盈安合夥”，陸續買入萬科A股，成功占據萬科4.48%的股份。
曾有評論稱，如果不出意外，2020年前後，萬科事業合夥人可能增持萬科股份至20%以上，成為第一大股東。這也意味着原本萬科的管理層可能成為萬科的第一大股東。
偏偏此後寶能系一舉殺入，寶萬之争、華萬之争接連上演。
面對萬科此前種種行為，北大的一位法學家并不樂觀。他曾在一個讨論會上表示，幾乎沒有辦法能根本解決股權分散這個軟肋：“早前的行動十分有限，而萬科的盤子太大了，王石做得不夠積極。”
“千磨萬擊還堅韌？”
這種“不積極”帶來的危機，最終在7月4日以最直觀的形式顯現。這一天，停牌六個半月的萬科複牌。股價開盤跌停，截至當天下午3點，該股跌9.99%，一日市值蒸發268億。
也是在這一天的傍晚，萬科的故事再掀波瀾，除去此前獨董華生在《中國證券報》上刊登一系列文章，“傳奇股東”劉元生也通過自媒體發文，向七部委公開舉報華潤和寶能，并提出多個疑問：寶能系與華潤到底有多少合作項目？雙方到底有多少重大利益關聯？雙方在哪些事項上達成了一緻行動的交易？
久未露面的劉元生，被媒體稱為“與王石有40多年交情的萬科掃地僧”。二人相識于上世紀70年代末，那時，劉元生在廣州友誼劇院演出小提琴協奏曲《梁祝》，王石來聽，逐漸熟識。
6月27日的萬科年度股東大會上，劉元生曾現身股東大會，支持王石等萬科管理層。他的這一次出手，被外界解讀為支持王石的一記“王炸”。
很快，華潤方面稱，舉報信中的揣測、臆斷及造謠中傷，已構成對華潤聲譽的負面影響，将對劉元生采取法律行動，追究法律責任。
另一個來自華潤的反擊發生在當晚7點左右，華潤方面發布消息稱，經法律專家論證，萬科此前召開的有關引入深圳地鐵的董事會決議無效。
有分析人士指出，上述迹象意味着，目前萬科、華潤、寶能等各利益相關方的觀點已經完全決裂。
姚振華及其寶能系依然沒有停止對萬科大舉進攻的步伐。而7月6日寶能系繼續增持，最終已觸及25%舉牌紅線，這意味着它已由萬科第一股東的身份，轉變為一個可能的收購者，又給這場紛争帶來了更血腥的元素。
這與衆人此前期待的局面并不相符。王石及各位股東坐下來，理性、邏輯地一起讨論和修訂引進深圳地鐵重組預案，幾乎再無可能。
7月1日，王石轉發了一條微博，是一篇專欄文章，寫的是佛山突降大雨，入職萬科物業4個月的年輕人楊輝拿着擋水闆沖在了最前面，因為沙袋稍後才運到，他便用身體擋住了防洪闆。文章的題目是：千磨萬擊還堅韌—出自清代詩人鄭闆橋《竹石》中的詩句。
隻是這一次，暴風眼裡的王石，還能夠“千磨萬擊還堅韌”嗎？來源：每日人物（微信公号：meirirenw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