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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家在邢台:離不開的故鄉

時間:2024-10-23 10:49:58

洪水沖毀了村莊,遠在異鄉的他們忽然發現家鄉竟離自己如此之近

文姜人予編輯蔔昌炯

7月20日上午10點,剛在北京找到工作的張芯,接到了弟弟從老家河北邢台經濟開發區河會村打來的電話。弟弟說,村裡遭洪水了,父母正坐在自家房頂上,等待救援。弟弟接下來說的内容,更令張芯揪心—張芯的妻子和兩個年幼的兒子還在房間裡“生死未蔔”。

張芯挂了電話就去跟公司請假,當天傍晚趕回老家時,洪水已經退去大半。

同村的杜邊也沒有看到洗劫了他們全村的洪水。他從北京啟程回家時已是7月23日早上,肆虐了十幾個小時的洪水已在3天前退去。

這天是周六。盡管父親在電話裡一再說“家裡沒事兒,沒事兒就别回來了”,31歲的杜邊還是想趁着周末回老家看看。那幾天,他手機裡一向沉寂的小學同學微信群像是炸開了鍋—所有人都在談論洪水。從同學的講述及拍攝的圖片裡,遠離故鄉的他感覺到了事态的嚴重。特别是距離他家不過百米之遙、一河之隔的大賢村,有大人小孩被這場洪水奪走了生命,還有一些人下落不明。

家住石家莊的王亮是在7月21日回到大賢村的父母家的,那時洪水剛剛退去。她已經懷孕7個多月,此前一直在家休息養胎,但大賢村的糟糕情況,讓她無法繼續待在家中靜養。王亮的父母幾年前就搬到了石家莊居住,這次回村主要是看望她的奶奶,順便住了幾日,沒想到恰好遇上洪災。

在杜邊回家的第二天,7月24日,家住石家莊的大二學生霁苡也随父母一起踏上了災後探親之途。霁苡的姥姥姥爺住在離石家莊不遠的井陉縣栾莊村,暴雨期間由于停水停電一度失聯,直到7月22日霁苡的姨夫徒步涉水進村尋找,才知道他們并無大礙。因為老人是城鎮戶口,村裡面發的救災物資并沒有他們的配額,幾個子女決定輪流進村給他們運送食物和水。

7月18日至21日,中國華北、黃淮大部分地區遭遇了今年以來的最強一次降雨,并引發了不同程度的洪澇災害,其中以河北邢台和井陉兩地最為嚴重。

洪水襲來時正值夜間,大部分人都是在睡夢中被驚醒,來不及撤離,留守在村莊的老人、孩子隻能在黑暗中自我施救。而遠方的子女和親友是最早接收到求救信号,以及第一時間借助微博微信等公衆平台對外公布災情、參與救援的人。他們的及時發聲,也引發了後來媒體及政府的陸續跟進。

他們中的一些人則盡可能趕回家鄉,幫助親人、鄰裡重建家園。洪水沖毀了村莊,卻讓遠在異鄉的他們與家鄉走得更近。

爆發洪水的邢台七裡河

回歸

為了節省時間,張芯先坐高鐵到石家莊,然後打算換乘普通列車到邢台站,這是通往他家最快捷的一條線路。不料因強降雨導緻的山洪沖垮了部分鐵路,普通列車暫停,他隻好再次搭乘高鐵到邢台東。一路輾轉下來,他到家時已是下午5點多。

好在他半途接到了弟弟的電話,提前獲知妻兒平安,已和父母一起被轉移到安全地帶。火車上,他懸着的一顆心終于可以放下—剛接到消息時,他想到了最壞的可能。

在鄰居家看到6歲的大兒子和一歲半的小兒子一前一後向自己跑來時,張芯有一種想哭的感覺。站在旁邊的妻子,眼眶也紅紅的。那晚在洪水中的經曆,很可能會成為她一生的夢魇。“最近幾天晚上她一直在做噩夢。”張芯說。

這些年,妻子和他一起常年在外打拼,幾乎沒分開過。一年前,小兒子剛出生幾個月時,他們從廣西回到邢台開了一家婦嬰用品店。由于生意不順,不久前張芯一個人到北京找了份工作,在一家公司擔任項目會計。7月20日,是他上班的第五天。好不容易離開家鄉的他不得不再次回到故鄉。

杜邊因為家裡房子的地勢比較高,“一層就離地面一米多”,不像張芯有那麼多擔心。盡管如此,剛從出租車上下來的他,仍不免被道路兩旁房屋上齊整的、幾乎到人頸部的水位線驚得“心裡往下一沉”。

“地裡的玉米全倒了,路邊幾十米圍牆倒了,小樹林歪斜了一片,地下厚厚一層污泥,空氣中一股爛泥和腐爛的味道。”這是洪水留給杜邊的第一道沖擊。

邢台距離北京并不遠,坐高鐵隻需兩個小時,但杜邊回家的次數并不多。今年是他在北京工作的第六年。大學畢業後,他跟親戚一起做過汽車配件,還在邢台經營過電腦店。2011年初,他到北京一家圖書出版公司做編輯,一直工作到現在。

他上一次回家還是3個月前村裡辦廟會時他回去幫忙。“廟會是招待親戚朋友的日子,會來很多人,喝3天酒,就在家裡擺。”杜邊說,他們那裡每年春天都有廟會,不同的村子舉辦時間不同,“等到别的村子廟會,我爸媽就會過去串親戚喝酒。”

熱鬧、溫馨、喜悅的廟會記憶,如今被眼前的一片狼藉所覆蓋。

在臨時安置災民的河會小學外,杜邊看到了早他幾天回村的張芯。他滿身是泥,正面無表情地蹲在地上抽煙。

杜邊和張芯是發小,也是小學同學。不久前,張芯剛到北京時他們還約在一起吃了頓飯。沒想到兩人會這麼快又見面,而且是在這樣一種情形下。

張芯用“傾家蕩産”跟杜邊形容他家的遭遇,家中家具家電無一幸免,停在院子裡的雪佛蘭轎車也被洪水沖上了牆。

距離他們不遠處,即是此次洪水的重災區—大賢村。7月21日回到父母家後,王亮一直在幫助家裡清理室内的淤泥和倒塌的房屋。

他們家以前經營一個闆材廠,關閉後把廠房租了出去。洪水期間,一排廠房都倒掉了。“一共七間。雖是舊房,但是裡面也是裝修得很好,貼着壁紙,房頂都是木頭包裝的花型。還有很多貨,設備、機器等。”王亮說。

剛回到村裡那幾天,除了被洪水沖垮的道路、倒塌的屋舍、滿地的污泥、村民們悲苦的表情,讓王亮感受最深的,就是“哪兒都是臭的”。

鑒于糟糕的天氣、道路的颠簸、洪水的不确定性,以及災後随時可能暴發的瘟疫,王亮家人并不想讓她回去,何況她身體并不怎麼好,“孕期反應大,吐了五六個月,血壓也一直特别低,很容易暈倒”。但最終還是沒能勸住她。

“我看得去父母在家裡受罪,想做點兒我力所能及的事。”她說。

牽挂

洪災過後,河會村的地面逐漸恢複了往日的幹涸。張芯隻能從父母和妻子的講述中,去想象那是怎樣的一場洪水。

水是7月19日後半夜來的,剛湧進屋時,被驚醒的張芯妻子沒有試圖開門逃脫。沒想到水越積越深,短短幾分鐘時間,屋裡的水位就超過了一米六,卧室裡的雙人床都浮了起來。正是這浮起的雙人床,救了她和兩個孩子。其間,他們一歲半的小兒子一度從漂浮不定的床上掉了下去,幸虧妻子及時把他撈了起來。

随着水位上漲,頭頂天花闆上的天窗觸手可及。妻子急中生智,從窗台上找到螺絲刀,沿着天窗四邊使勁捅,最後連拽帶撞把天窗給取了下來。她決定,要是水繼續漲,就帶着孩子從天窗逃出去。還好,水勢穩定了下來。考慮到天窗上面的空間太小,爬到屋頂上的話,年幼的孩子經不起那麼大的雨一直淋着,妻子索性帶着孩子一直待在床上。

張芯父母住在隔壁的院子裡。洪水來時,他們先是站在院子裡的一個高台上躲避,後來又爬上院牆,最終上了房頂。“我媽還說平時她從來不認為自己能上去,但那個時候不知道怎麼着就上去了。”張芯說。

兩個老人在房頂被雨澆得難受,就揭了兩塊石棉瓦搭成一個小棚子,遮住頭部。起初,張芯妻子還能和公公婆婆不斷通過電話聯系,但到淩晨4點後,她的電話就沒電了。兩邊互不知道情況,隻能暗自替對方祈禱平安。

杜邊家地勢高,加上有兩層,後來成了附近村民的避難所,一群人從各自家的房頂上聚集到他們家二樓(由于住得擁擠,每家的房頂基本都挨着),“我媽翻出多年不動的被子被褥,讓鄰居家的奶奶睡床,我爸媽跟十幾個人一起打地鋪過了一夜”。

從母親口中,杜邊知道那晚洪水來得又大又急。“我心說水再大也不可能進咱屋啊,一米多高呢。唉,沒想到那水漲得可真快,不一會兒就快到東屋廚房了,等水漲到北屋第二個台階,我這才着了急,趕緊跟你爸把衣裳被子扔櫃頭上,電腦電視搬到高處,我還想提點米面,你爸就喊,别收拾了,趕緊拿好錢手機身份證,準備跑吧!跑啥跑,先上二樓再說,我跟你爸說。”杜邊轉述母親的話。

相對來說,住在大賢村的王亮父母那晚就沒這麼輕松了。他們被水聲驚醒時,感覺床已經開始在房間裡漂了。由于水流很大,他們不敢輕易開門。最後王亮爸爸是從窗戶裡爬出去的,“我媽出不去,什麼漂來就蹬着什麼,還把電動車弄到床上,踩着,後來我爸硬從外面把我媽拽到房頂的”。為了騰出雙手,王亮爸爸在洪水中一直把手機咬在嘴裡,事後發現屏都被他咬碎了。

安頓好妻子後,他又去找自己的母親。“我打通我媽的最後一個電話是早上6點,我媽說我爸去村裡找我奶奶去了。”王亮說,“我奶奶80歲了,命真大,也是一醒,水到床上了,一開門,水到胸了,自己走到鄰居房頂上等着人救。要是我,早慌了。”

同樣是7月19日深夜,家住河北省井陉縣栾莊村的霁苡的姥姥姥爺被同一場大雨驚醒。他們的房子位于半山坡上,石頭砌的,有百年曆史了,大雨淋壞了屋外的院牆,水源源不斷地流進屋子,那天晚上,兩個老人不停地從屋子裡往外舀水,一直舀到半夜。

霁苡說,幸虧她姥姥姥爺住得高,還算安全,住在河道兩邊低處的人家都被淹了,“還死了人”。對岸有村民開了個養豬廠,“全被大水沖走了”。

王亮最早知道老家遭遇洪水,是在7月20日淩晨3點左右。父親先把電話打給她姐,她姐又打給熟睡中的她。接到電話後,王亮和姐姐就分别給110、119打電話求助,同時不斷地跟家人保持聯絡。

早上6點多時,王亮的手機打沒電了,她索性打開電腦,在網絡上尋求幫助。她的第一條求救微博發布于7月20日6時54分,在描述了大賢村的洪水狀況後,@了人民日報、央視新聞、河北電視台等媒體大号,希望能引起關注。之後又@邢台消防。

最先趕到王亮父母身邊的,是開着鏟車救人的鄉鄰和她姐姐。9點42分,王亮在微博裡寫道:“感謝我姐已經接上我爸,還有我奶奶,我媽被救援隊救出,正往市裡走。曆經這幾個小時,爸媽煎熬,我更煎熬。”

洪水肆虐期間,暑假在家學車的霁苡也選擇了在微博上發聲。實際上,在洪水暴發之前,她就感覺到了一些異樣。19日晚10點,她似乎有先見之明似的發了一條微博:“講道理這麼下雨山區很可能承受不了的。”沒想到,第二天起床,她在井陉的姥姥姥爺就失聯了。

在這之後,霁苡一直在微博上跟進這場洪水。趕到姥姥姥爺的村莊後,她又拍攝了大量當地受災的照片發布在微博上,告訴外界那裡的真實情況。

杜邊是在7月20日淩晨4點從邢台王快鎮的表姐口中得知家中進水的。但在随後的3天裡,杜邊說他始終沒有看到邢台出現在新聞裡。直到23日早上6點他坐火車往家趕,才在手機上看到有報道說,“河北邢台河口決堤緻12村被淹,9人死亡11人失蹤”。

在家待了兩個白天後,7月24日傍晚,杜邊踏上了返京的列車。在車上,他心緒難平,一個字一個字地在手機屏幕上敲下了3000多字的《邢台洪水雜記》,講述他回村後的見聞。第二天,他把文章發布在豆瓣上後,很快成了熱文,引來很多人留言,并被四處轉載。

“我隻是想記下我想記下的事情,沒有太多想宣洩的情緒或是價值判斷。”他說。他希望這樣的一場洪水能被人記住,時刻警醒,而不是迅速被遺忘。

邢台洪災過後,一家養雞場損失慘重,近3000隻雞等待消毒處理

反思

杜邊印象裡,邢台是典型的北方氣候,常年幹旱少水。特别是最近幾年,水井需要打到地下幾十米深處才能見到水。這次發生水患的七裡河河道,平時也基本處于幹涸狀态。所以才有一些人大着膽子在河道裡修建房屋。

此前,杜邊家曾遭遇過兩次洪水。一次是1963年,“當時不滿一歲的我媽還在竹籃裡,水來的時候姥姥正帶4個孩子往外跑,注意到時,我媽已經漂遠了,後來不知道是我姥姥還是我姥爺,又冒險遊過去,才把我媽撈了回來”。

這場洪水給老一輩人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很多當年出生的孩子,名字裡都有“洪”字。“我們村的支書就是。”杜邊說。

第二次是1996年,“那次我印象深刻。半夜裡我爸就被人叫起來去擋埝,早上我跑去村口的埝上,眼看着水從西邊慢悠悠地過來了,洪水流滿了埝下的麥場,開始緩緩上漲,場上的稭稈垛浮了起來,幾隻老鼠和一條蛇鑽出水面,半空中有無數蜻蜓亂飛,直撞人臉,一位老太太一聲不吭在我身邊跪下,開始對着洪水燒紙”。

1996年的洪水,霁苡和張芯也曾經曆。當時,霁苡的媽媽曾抱着她在山上看洪水。張芯記得的則是他家養的兩千多隻雞都被洪水淹死了,“一隻雞的成本大約在20多塊吧當時。還有飼料、設備、廠房等等,這些都是直接可以看到的損失。不過那年大概提前了幾個小時通知疏散,很多财産來不及轉移,但最起碼人都轉移了”。

在杜邊眼裡,今年的洪水比1996年那次要小,但過于迅猛,又毫無征兆,讓很多人措手不及。

洪水帶走了很多,也帶來了很多—爛泥、沙子、雜物等。由于受災人家太多,張芯等不及外界的救援。回家那些天,他把一些不知從哪裡沖來的木闆釘成耙子形狀往外推泥。“剛開始那兩天是最好清理的,後面幾天水幹了不夠滑就越來越難清理了。”

他把家裡的東西按重要程度排了順序,挨個清點。先是一些紀念物、鑰匙、銀行卡、存折、錢包、畢業證、戶口本等,然後是衣物、家具……

“房子不能住了,得重新裝修。汽車也得拿去修理。水過去以後,也就自行車還能騎。”張芯說。他的母親有高血壓,藥全都被沖了,那幾天父親跑遍了全村也沒有買全要吃的藥。

王亮在家忙了幾天後,身體不适住進了醫院,醫生讓她住院保胎。雖然沒有親身經曆洪水,洪水一樣成了她的夢魇。

“北邊鄰居家一個孩子給沖走了,一個星期才找到,找到後已經面目全非,孩子奶奶都不敢認了。”王亮說,“我沒看。我現在一看到孩子怎麼樣,就受不了……可能快當媽媽了。現在就是希望父母都安好,早日從陰影中走出。”

洪水過後,杜邊對很多事情産生了懷疑。“水退以後,好多人說應該把河道再挖開,高埝再修起來,但為了可能幾十年一遇的洪水,人們會願意付出多大的代價呢?”

在《邢台洪水雜記》文末,他寫了這樣一段話:“我問我媽覺得這次發水後會咋樣,我媽說,咋樣?咋樣都不會咋樣,人哪,都是好了傷疤忘了疼。”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人物皆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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