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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柔壁畫村:世俗生活的藝術想象

時間:2024-10-23 09:34:52

24幅壁畫給村裡帶來了遊客,有人專門開着車到大水峪村攝影和臨摹。村民們不太清楚這些畫好不好、好在哪裡,但他們明白,外面的人喜歡

馬爺不姓馬。

他叫梁振泉,喜歡溜馬,每天牽着愛馬Baby在村裡頭遛上一圈,77歲的人,能唰地翻身上馬,動作利落。大家尊稱他馬爺。

馬爺在村裡遛馬,認識了從中央美術學院壁畫系來的副教授吳嘯海,吳教授還帶來二三十名學生,一幫人大張旗鼓地在牆頭搭起架子,天天塗塗抹抹,創作壁畫,煞有介事。馬爺天天看,他騎在馬上,像個威風的将軍正在檢閱,在架子、學生、村民之間穿行而過。

從村頭看到村尾,再從村尾看到村頭,幾乎沒有一幅畫能讓馬爺滿意。馬爺很謹慎,對吳嘯海說,你們先别在我家牆上畫。

這是北京市懷柔區懷北鎮大水峪村,一個緊緊依附青龍峽景區但始終沒有形成自身特色的小村莊。開農家樂是村民分旅遊蛋糕的最主要方式,甚至是唯一方式。

壁畫的闖入打破了村莊的平靜,也給它循規蹈矩、日漸落後的發展模式按下一個終止鍵。2016年秋天,貫穿村莊南北那條長1公裡、寬四五米的道路,被大水峪村打造成“景觀大道”,兩側陸續增添風格迥異的壁畫共24幅。它們排列并不緊密,但色彩的點綴,仍然使這條路立即與灰撲撲的村莊區分開來。

村民們觀望、猶疑、拒絕,直到後來接受和期盼,他們也沒有完全理解,藝術的介入正給一成不變的村莊帶來無限可能性。

村民們觀望、猶疑、拒絕,直到接受和期盼,藝術的介入給一成不變的村莊帶來無限可能

拒絕

吳嘯海帶着學生們來到大水峪村時,村裡小小沸騰了一下。

男生紮着長發或頂個光頭,騎着摩托車呼嘯而至;女生又漂亮又酷,衣着前衛。村民的感歎裡夾着一絲仰慕:頂尖學府的大學生來了?平時你們都在舞台上吧?學生笑着糾正:你說的那是中央音樂學院,我們學校是中央美術學院。

村民分不清兩所學校的差别,隻知道教授和高材生都是政府請來的。

2016年,懷柔區旅遊委選了大水峪、蘆莊等5個村實施鄉村旅遊提質升級項目,每村扶持資金不高于100萬元。大水峪村把壁畫作為突破口。村委會副書記蔣曉軍提起此事總想“偷着樂”,是一個朋友偶然間給大水峪村和中央美院牽了線,提議作壁畫,這個點子讓蔣曉軍眼前一亮。

其間,也有幹部提議,給每戶村民家種上薔薇花,發花籽,把大水峪搞成鮮花村;别的幹部反駁,鮮花村太俗氣,不好,類似的争論來來回回。最終拍闆作壁畫,是為了抓眼球,蔣曉軍認為,隻要知名度有了,這村就值錢了。

在新農村建設潮流下,全國各地鄉村的牆體繪畫正一波波地推陳出新,大水峪打造的壁畫村在這股熱潮中格外顯眼。

但村民不買新潮的賬。

吳嘯海和學生進村後第一件事,是去“景觀大道”沿線的各家各戶聊天,了解村民喜好。在田大媽這兒,他們碰了個釘子。

整個村子裡,吳嘯海對兩個人印象最深,一個是田大媽,一個是馬爺。他們二位有個共同點,意見最多,且不同意在自家牆上畫。但吳嘯海最喜歡他們倆。

田大媽叫田淑蓮,1996年開了大水峪村第一家農家樂,得過很多區裡頒發的鄉村美食、業務技能之類的獎。她有句話一直挂在嘴邊:“大水峪,有水就得有魚,有魚就得有船。”她對學生提出一個特别具體的要求:你給我畫一隻老母雞,老母雞帶着幾隻小雞在青草地裡捉蟲子,背景是牡丹、喜鵲,遠處還有青山綠水,再畫點魚,水上還漂着幾個小船,小船不要太大,大船駛不住。

學生沒人願意畫這個。田大媽急了:就畫小雞吃小米,你一個大學生連這都不會?學生哭笑不得,後來幹脆躲着田大媽走。田大媽幹脆說,要是畫其他亂七八糟的,就别給我畫。有時候,她在街口聽到别人在談論畫,就說一句:“哼,這什麼玩意兒,我們家不畫。”

馬爺也不同意畫,他不信任這幫學生。馬爺讀過書、當過兵,沒事寫寫毛筆字,他說自己的水平比村裡其他同齡人要強一些。他讓吳嘯海先給别人家畫,他先考察考察。

村裡還有幾個猶疑的、不太積極的村民,被蔣曉軍三下兩下搞定了。在翻來覆去的“拉鋸”中,吳嘯海和學生陸續搭好架子,設計好草圖,動手開幹。村民們時不時圍觀,指指點點。

分歧

魏淑琴說什麼也不同意在自家牆上畫龍,這讓吳嘯海稍感意外。

自20年前青龍峽景區成立起,大水峪村就依靠這個旅遊資源發展到現在,700多戶的村子有170多家開農家樂,旅遊收入占了村民收入的六成以上。吳嘯海和學生判斷,這個村對龍文化感到親切,于是設計中有很多龍,與青龍峽呼應。中央美術學院學生在大水峪村創作壁畫魏淑琴家在村北口,有一面大牆,學生們就勢設計了一條氣勢威武的龍。畫筆剛在牆上勾勒出龍頭的一條線,魏淑琴就一眼看了出來,并立即表示反對。她說,龍降不住,畫魚吧,年年有餘。學生解釋,我們畫的是四爪龍,不是五爪龍,五爪龍才是皇家的龍。魏淑琴堅絕不讓步:不行,一爪也不行,是龍就不行!

學生們隻好擦掉舊圖,在同樣的位置畫了一條紅色大魚,從海中躍出。魏淑琴樂了,她叮囑,魚頭要沖着村裡,表示“越遊越有,财都往村裡走”。

對一個旅遊村莊來說,發财是村民共同的強烈訴求。很多人都在這條大魚前合影,魏淑琴也越看越喜歡,“魚身上的姑娘像小肉蛋似的,臉紅撲撲的,小屁股扭搭扭搭,真好看。”她說,自己最喜歡的其實是牡丹花,但年輕人不畫牡丹;魚也不錯,把南來北往的财都招來了。

吳嘯海發現,全村沒一個人願意畫龍,他細一想,村民對龍有敬畏。相比之下,發财、富足、吉祥的意象更令他們高興。

學生柯小強畫了一幅《滿載而歸》,一輛車拉着櫃子、沙發、洗衣機、豬、貓、羊、牛等,應有盡有。村民看着畫議論,這一車貨得值多少錢呀,這家夠富的。有一天,吳嘯海在小鋪子買煙,無意間聽到房主抱怨,一天到晚在這畫,難看死了。吳嘯海不解,一問,原來他不滿意的是黑白色調,覺得不吉利。吳嘯海讓柯小強在原畫上鋪了一層黃綠藍彩色底紋,畫風立即鮮亮喜慶起來。

村民對色彩豔麗和吉祥寓意的要求之高,通過他們的日常裝修風格也可探一二。不少村民家的大門口,用瓷磚拼接着“鴻福盈門”的圖案,上面有紅黃藍綠多種顔色,也有水、魚、竹子、金元寶等吉祥象征。

有一些視角讓藝術顯得處處是“錯”。壁畫系教授唐晖畫了一隻奈良的鹿,十分傳神。但村民不喜歡,“知道這鹿為什麼沒毛嗎?因為沒有草,它吃不飽,你看它小腿細得,它能不細嗎?你們應該畫上些綠草。”

吳嘯海很注意聽村民的意見,在他看來,畫什麼不重要,和村民好好溝通、了解他們想什麼才重要,“當代藝術的一個嚴峻問題是,我們不了解我們的土壤”。在一來一回的溝通中,吳嘯海在畫裡加入很多頗有意味的小心思。

村醫姜學富一開始對畫畫的事漠不關心,吳嘯海給他畫了眼神靈動的哪吒,他也不以為然。最後收尾時,吳嘯海把哪吒手裡的寶劍改成一支畫筆,姜學富突然來了興緻,逢人就出考題:你知道這是什麼嗎?不對不對,這是馬良,神筆馬良,畫什麼有什麼。

還有一家牆上畫的是胖娃娃騎在魚身上,典型的年畫風格。吳嘯海路過,看到村民家門口的柿子樹上挂滿柿子,非常漂亮。他告訴學生,在壁畫上加上紅色的柿子,旁邊再寫上“萬事如意”四個字,取“柿”的諧音—一個小小的改動,讓這戶村民頗為驚喜。

《滾鐵環的小男孩》直接把房主小時候的照片搬到牆上,吳嘯海不忘在畫中加入iPhone、微信的元素,一幅懷舊又現代的壁畫很容易喚起共鳴。

參與

村口原來的垃圾場附近,一幅百元紙币圖案的壁畫掀起不小的浪花。

村民沒有意識到,當他們熱烈地對此發表意見時,已經不再是起初那些對壁畫排斥、挑剔的看客,他們的視線從自家牆壁延伸至公共區域,深度參與其中。

吳嘯海一進村就發現了“景觀大道”沿線的垃圾場。像很多農村的垃圾場一樣,垃圾被随意丢棄,不能及時清理,泛着臭氣。他想起在英國留學時,倫敦舉辦的塗鴉大賽,經常以很髒的老橋洞為中心,裝扮效果很好。吳嘯海一直考慮這個位置要畫什麼,“最高雅的肯定是錢,就畫了一個100塊,紅紅的。”第二天村民一出門看到,十分意外。

田大媽意見特别大,“這是不尊重毛主席,怎麼能把錢放在這地方!”田大媽出生于解放前,經曆過戰争,她的卧室裡常年挂着大幅毛主席像。前幾天她又買了一幅新的,打算過年時換上,“你畫畫的時候不想想?”田大媽說起來有些生氣。

馬爺也不同意這麼畫。他批評:畫功不錯,但位置不對,把錢擱垃圾堆,人民币不就貶值了嗎,我們人民币在世界上并不貶值。轉念之間,馬爺又補充,你也可以換個角度理解,垃圾廢物也能變成寶,也能換成票子。雖然覺得不好,但馬爺沒有找吳嘯海提意見,“不能提,人家也有自尊心啊”。

也有的村民覺得這是發财之意,跑去和100元合影,嘴裡還說,“垃圾堆裡也撿錢”“開門見錢”。

有村幹部擔憂,人民币畫在牆上,不違法吧?他們找來律師咨詢,得知并無大礙,才保留了這幅畫。

一個積極的結果是,村民真的不再亂扔垃圾了,100元圖案下幹幹淨淨,每天有人清掃,面貌一新。

一隻畫在公共廁所外牆上的兔子也備受關注。吳嘯海眼中,公共廁所外牆也是最需要打扮的地方。他向馬爺打聽,對面山上有什麼,馬爺告訴他,野兔特别多。吳嘯海臨摹了德國藝術家丢勒的作品《野兔》,惟妙惟肖。馬爺看了看,搖頭:“你這兔子能不能多加幾個崽兒啊,兔子沒有一個一個出現的,都是一窩一窩的,明不明白啊?”馬爺覺得吳嘯海根本沒有生活體驗,因為野兔不是棕色的,“你說這是大畫家的兔子,但我認為和我們山區不太匹配。”

學生王希民畫在牛桂華家牆上的畫,成了全村的焦點。王希民畫畫時不愛說話,他對藝術有自己的理解。海神的眼睛剛畫出點輪廓,有村民說,“哎?那不是妖怪嗎!”大家指指點點:那個海神太兇了,讓人害怕。牛桂華本來沒多想,聽大家一說,自己也沒了譜。王希民有點委屈,但也淡定,畫完之後,寫上八個大字:“海神出海,萬事大吉。”—如果不是為了讓村民安心,王希民不會加這幾個字。

畫風一下子轉了180度。馬爺說,海神好啊,把村子鎮住了。牛桂華的底氣重新回來了,誰再質疑這畫,她就頂回去,“你懂什麼啊,你連小人書都看不懂,你有藝術細胞嗎?”

住在村南邊的楊二小有點按奈不住了。楊二小比較老實,家裡沒有開農家樂,他多數時候都在放羊,在村裡是個不被注意的角色。有天,他悄悄找到吳嘯海,有些不好意思地問,能不能給我家也畫一幅?吳嘯海問他喜歡什麼,楊二小很高興,“畫什麼都行,畫我放羊吧”。吳嘯海想了想,給喜歡戰争故事的他畫了一幅《雞毛信》,專門把畫中的主角換成楊二小的形象。村民看到畫會說,哦,這不是老楊頭嘛。

慢慢地,村民看到學生們畫畫特别用心,披着雨衣坐在架子上一連幾個小時。村民心疼,進屋拿衣服給學生穿;晚上天氣變冷,村民又點起篝火,烤紅薯給他們吃。

大水峪出名後,一種隐隐的自豪感在村民中産生,如果有人說大水峪不好,村裡人就會反對

改變

24幅壁畫真的給村裡帶來了遊客。過去,大水峪村隻接待從青龍峽遊玩歸來的人,村民發現,現在有人專門開着車到大水峪村攝影和臨摹。他們雖然不太清楚這些畫好不好、好在哪裡,但他們明白,外面的人喜歡。

第一批壁畫上牆後正趕上2016“十一”黃金周,村裡專門做了統計,同比上一年,客流量增加12.4%,收入增加14.7%。

尤其是畫了壁畫的農家樂,客人拍了照發朋友圈,是最有效的宣傳。很多沒畫的村民找上門來提要求:什麼時候給我家也畫上?附近三個村的村幹部,找到常駐大水峪村的懷柔民俗旅遊協會會長李玉榮,也想複制“壁畫村”模式。媒體紛紛報道,大水峪村出名了。

有村民就提議,村裡守着教授和大學生,能不能搞一些美術培訓,起碼把自家牆上的畫了解清楚,也好給遊客講解。這個建議多少出乎村幹部意料。以往,這個村最大的業餘活動是打麻将,沒人關心文化,那些年,村裡的牆上要麼光溜溜,要麼寫着宣傳政策的标語,偶爾貼幾張宣傳畫。吳嘯海感覺,村民也會覺得憋得慌,這些壁畫就像一扇更明亮的窗戶。

最讓李玉榮感歎的變化是菜價統一。村裡曾流傳一個故事,有人要到大水峪村,在汽車上,旁邊的陌生人勸他,幹嗎去大水峪啊,那個村“黑”着呢。據說,村裡的農家樂曾經有兩三份菜單,每份價格都不一樣,戶與戶之間也“互踩”,壞名聲就是這樣出來的。大水峪漸漸出名後,一種隐隐的自豪感在村民中間産生,如果有人說大水峪不好,村裡人就會反對。

菜價統一就是在這種背景下實現的。李玉榮和大家商量,炒豆腐能不能統一20元?大家都同意,誰也不願意背那個“宰客”的黑鍋,價格公開透明,那就比比誰家的菜好吃。

吳嘯海說,埋下的種子開始發芽了。

他設想着接下來幾期壁畫的玩法,比如畫房主家的故事、畫3D畫,總數要達到500幅以上。農家樂的客房裡也可以擺一套寫生工具,供客人揮灑。

馬爺觀察了這麼久,十分滿意的壁畫隻有一幅。之前,他批評一幅唐僧取經的壁畫,“唐僧騎的馬,眼睛是黑的,畫馬要點睛,否則就是瞎馬,唐僧騎個瞎馬上哪去取經啊?”吳嘯海聽了,在村北的一面磚牆上又畫了一匹馬。馬爺去考察,撫着這“馬”感歎:“背部的曲線好,胸肌也畫出來了,你看那馬蹄、大肘、小肘、腿腕,這馬畫得好,不管我走到哪兒,它眼睛都盯着我。”

馬爺對吳嘯海的畫功放心起來。吳嘯海也答應他,開春後,一定專門給他畫一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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