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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全部幸存

時間:2024-10-23 07:16:41

她慢慢覺得,拍攝這個班級,其實是在拍整個北川中學的那一代人。他們有相同的命運

“普通年輕人的故事”

乍一看上去,陸春橋是個快活的女孩兒。她皮膚很白,臉上長着雀斑,一頭蓬蓬的卷發,穿明亮誇張的衣服。在街上遇見她,你不會猜到她從四川山區來。她在南京一所大學裡學攝影,畢業後留在上海,決心在這裡紮根。直到2015年夏天,一場對話發生。

一位同樣來自四川的前輩問她,一點看不出你是經曆過地震的哦。

她說,我們班上體育課嘛,都活下來了。

前輩又問,你知不知道其他同學在幹什麼?他們身上發生的事,也許值得拍個片子。

她想了想,能夠零星地憶起一點往事,但是他們在幹嗎,經曆了什麼,她不知道。

那時陸春橋即将大學畢業,大學時她也小打小鬧拍過些片子,正在猶豫要不要繼續做下去。為什麼不打電話問問同學們呢?她想。

聯系時已經是秋天了,上海街邊梧桐葉簌簌地落,她窩在小小的出租屋裡,給她北川中學初三四班的同學們打了一個月的電話。2008年地震,他們整個班級因為上體育課而全部幸存。此後7年,大家很少聯系。

一個月結束,她陷入巨大的震撼:地震後很多人經曆的家庭變故、人生選擇,還有關于愛情與親情的複雜體驗,都超出她的想象。

第一個讓她印象深刻的故事,來自班裡一個優等生。地震前,陸春橋和她不太熟。但在7年後的長途電話裡,她将家裡的往事和盤托出,那是電影《唐山大地震》的複刻版——

地震時,她在北川中學上初中,妹妹在位于北川老縣城的曲山小學。她媽媽找到她後,聽大家說,曲山小學已經沒了,就灰心了,沒去找妹妹。結果妹妹活着,被壓了十幾個小時,自己爬了出來。在那之後,妹妹對整個家庭都有一種怨氣,覺得沒人在乎她,她從小懂事,成績好,但一直心事重重,那個坎兒,她過不去。

“我為什麼不早點關注他們?”陸春橋覺得這件事要做,“那時全國媒體都在報道北川,一個極端就是很慘,一個極端就是歌頌。我看到的報道,或者是别人眼中的北川,沒人去講普通年輕人的故事。”

此後這3年,她一頭紮進過去,拍這個幸存的班級裡,36個人從15歲到25歲的10年青春,紀錄片的名字就叫《初三四班》。

扛着機器跑來跑去的一千多個日子,她第一次理解了,在一個人價值觀養成的珍貴10年裡,地震對這群孩子到底意味着什麼。它給予他們幸存者的罪惡感、失去所愛的體驗,還會或多或少影響他們對親密關系的探索。就像一枚神秘的羅盤,冥冥中指引他們,又在他們後來的人生裡反複閃現。

幸存者的悲傷

2016年春節,陸春橋帶着攝像機回老家,開始了真正意義上的拍攝。

大年初三,她組織了一次同學會,他們回到了北川中學的教室。8年沒見,大家都成了大人模樣。有人已經是兩個孩子的媽媽,但大家還是很快親近起來,想起彼此的外号,陸春橋叫同學肖靜“小腦殼”,肖靜則叫她“米冬瓜”。

“我們是5月12号那天晚上,曾經一起背靠着背坐在操場上的那個班級。不管關系好還是不好,但凡能夠一起經曆這場地震,經曆一次生死,你都覺得,你跟他(她)心裡面是有連接的。”

20歲之後的日子,他們已經開始思考自我與外部世界的關系。肖靜是初三四班裡幾個好看的女孩兒之一,10年後還會被男生們提起。5月9日,在北川青少年活動中心的練功房裡,我們才聊了兩句,這位如今的舞蹈老師,眼淚一下子滾了下來。

很莫名。她沒有直系親屬或好友在地震中去世,但2016年回到新北川工作後,她常常會被某種複雜的情緒擊中。

有時候是走在新縣城寬闊的馬路上,有時候是站在嶄新的少年宮裡,“我會想起當時那些(去世的)同學、老師,總覺得我們現在這些好的條件,都是因為一場地震、那麼多人死去,才換來的。”

地震那天,初三四班在操場裡上體育課。自由活動時間,男生們打籃球打得正開心,女生們走在買冰淇淋的路上,稀裡糊塗的,不曉得咋個就摔了,灰塵遮天幕地,聽見喊叫,看到人跑出來,再看見教學樓垮了。他們15歲,個個都是蒙的。

他們班的體育老師田強,在操場裡大喊:“還有那麼多孩子啊!都在裡面,怎麼得了啊!”蒙在一旁的男生黃金城,呆呆看着田強,不明白他哭什麼,心裡第一反應是——“不用上課了”。

肖靜待在操場上,直到媽媽找到她,把她一下子抱住,跪下來,“哇——”的一聲哭出來。那種哭法令人心碎,好像她全身上下唯一的器官,就是一雙流淚的眼睛。肖靜看着她,腦子是木的,别人叫她,她就轉過頭看人,不答應,也不說話,哭不出來。

陸春橋有個好朋友當時讀高一,教學樓整個垮掉了,她想去救,但沒辦法。她們從小一起耍。那是一個愛紮馬尾、喜歡穿橫條短袖的女孩,一周前,她才開始和隔壁班男孩的戀愛。

還有他們的班主任,本來已經跑到了空地上,但擔心有學生留在教室裡,又折返回去,再也沒出來。

隻有他們,齊齊整整,是整個初中部唯一全部幸存的班級。那天晚上,他們在操場裡坐了一夜,然後去了綿陽的九洲體育館,最後到了長虹培訓中心。先是住帳篷,之後住闆房。

遇難的學生實在太多了,所以那年北川境内所有初中應屆畢業生,不需考試,可以直接就讀北川中學。他們中的絕大多數,都升入了北川中學高中部。

那時他們太小,班裡多數人也沒有直系親屬去世,很少去咂摸失去的滋味兒。在黃金城的記憶裡,闆房的那幾年,甚至有許多快樂的瞬間,雨天枕頭被淋濕,和男孩子們打鬧,都是樂趣。

好像周圍悲傷的事情,在他這兒就像拂過身上的一陣灰,拿手撣一撣,沒什麼大不了的。

值得研究的一代人

最開始拍攝時,陸春橋想拍的主題是“選擇”,大學畢業,到達新的十字路口,她想知道同學們選擇什麼樣的工作,在哪裡安家。更本質的是,選擇什麼樣的方式生活。

很多人回了北川,有人早早結婚,有人在山裡開挖掘機,還有一些在縣城裡做生意、送外賣、打工,為生計奔波。不是所有人都上了大學。地震影響了他們的選擇嗎?她想了想說,“應該是影響了他們做選擇的能力”。

她慢慢覺得,拍攝這個班級,其實是在拍整個北川中學的那一代人。他們有相同的命運。

這是值得研究的一代人——震後,北川中學是非常典型的、被最高權力關注也被社會極度關愛的一個學校。而他們那一屆,是震後第一屆高中生,也是新學校建好後入學的第一屆學生。

他們的高中三年,是重建的三年,城市重建,心靈也重建。生活中的一些好事,他們都過早地得到了。

首先是豐盛的物質。震後兩年,北川中學不用交學費,春節每個學生有500元壓歲錢,成績排名全縣前100的,每月還有350元生活費。每隔幾天,他們就排隊領外界捐助的匡威、耐克,甚至還有洗面奶和衛生巾。

肖靜原來是每周隻有兩天能吃到肉的山區孩子,但突然間,有了北京來的老師教她舞蹈,她進了藝體班,校服是裁縫為每個人量身定做的白襯衫、百褶裙,還有一套運動服,是好看的藍白相間的網球裙。

陸春橋那時已經意識到,豐富物質的另一個結局是迷茫,“很多很多小孩被這種關愛扭曲了,原來隻有上大學這一條路,但現在他覺得我不用努力學習,不用努力改變自己的命運。”

另一個原因是,學習之外的活動太多了。常常上課上到一半,廣播就通知全體學生穿上校服,操場集合,哪個領導或明星又來慰問了,以前他們沒見過的,那幾年都見了。“其實沒有太多的機會和心思去學習。”

也有客觀因素,經曆過那麼巨大的創傷,人們沒辦法立刻緩過來。陸春橋印象中的高一,整個學校都沉浸在痛苦與虛妄中,老師天天守着學生,但無心上課,不,不是無心,而是沒辦法上課——因為他們的孩子也不在了。他們要花很大努力,才能讓自己不站在講台上哭出來。

黃金城所在的高一十班,3年裡換過5次數學老師,物理老師換過3次,英語老師換過至少4次。高考時,他們班隻有2人過了本科線。

當時的價值體系裡,沒人在意孩子們的未來怎樣,活着已是萬幸,快樂就好。“地震時多少小孩死了,你家小孩還活着,想要什麼,家長就給他什麼。”

3年後,他們都經曆了不甚順利的高考。在8年後的同學會上,很多人會感歎,在北川中學的高中生活“毀了”自己的一生。可是他們又會轉念想,如果當時不那樣,又能怎麼樣呢?似乎也别無選擇。

“你知道,整個學習氛圍可能很差,但你會覺得,這幫人一起經曆過地震,需要理解、需要勇氣才能夠繼續走下去,至少當時,你是和一群彼此能懂的人一起生活。”

理解父親去世後大哭的母親

那次見面會,一個女孩的發言讓陸春橋改變了拍攝主題。

是一個叫母志雪的女孩,原來在班裡毫不起眼,那天卻在講台上大放光彩,驕傲地宣告自己的夢想是當個包工頭。7年的反差實在太大,陸春橋好奇她怎麼變成今天的樣子,跟拍一段時間後,母志雪成了紀錄片的主人公。

片子的主題,也從“選擇”變成“理解”:年輕人對過去發生事情的理解,對失去的理解,對家庭關系的理解,對父母的理解。那是陸春橋覺得整個過程裡,最讓她感動、也最摧殘她的部分。

地震時,母志雪失去了父親。最初她怕别人可憐自己,故意表現得開朗,日子久了,這成了她性格的一部分。再遇見陸春橋時,她剛剛開始一段戀愛。他們認識時間不長,但很快就結了婚。

談這段戀愛時,母志雪投入而認真,她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為什麼2009年的春節,她母親會一個人在河邊哭了那麼久。

父親去世後那幾年,最開始她很傷心,後來傷心變成一種遺憾。但她一點都理解不了母親的那種傷心。這一年,有了愛情的體驗,她理解了。地震後母親的所有舉動,失去丈夫的那種悲傷和不舍,她感同身受。她心疼母親。

班級裡年齡最小、1994年出生的黃金城,也開始理解他的父親。他們父子在過去10年相處并不愉快。地震後,父親似乎放棄了自己的人生,成天待在家,什麼也不做,一發呆就是一整天。嚴重時甚至自言自語,還讓妻子抽煙。震後家裡一無所有,當時黃金城還在讀書,母親隻好出去打工,硬撐着養活全家。

黃金城不能理解,家裡也沒親人去世,怎麼父親就成了這個樣子。他看着母親辛苦支撐,就總和父親吵架,罵他懦弱、沒用、不擔當。也是到自己工作了以後,他才明白,當地震發生後,他們一家走在廢墟裡,望着前後一片荒涼,父親說的那句“這下我們是真的什麼都沒了”,到底意味着什麼。

作為頂梁柱的父親,辛苦一輩子買的房子沒了,工作也沒了,他忽然發現自己曾無比自豪的優越、安穩的生活都消失了,奮鬥的半生頃刻間清零。人到中年,不再對生活有信心。其實沒辦法要求誰一定要堅強,父親也很脆弱。

這群同學,現在25歲,再過10年,就是35歲,真正接近爸媽在經曆地震時的年齡,陸春橋說,“我們都在慢慢往父母的年齡走,在變成一個大人的時候,你才會真正理解2008年的很多東西。”

當年地震時,北川中學初三還曾有過一個被全年級熱議的愛情故事。當時四班的一個男孩兒和另外一個班的女孩兒戀愛。女孩被埋在下面10個小時,男孩守了10個小時,怎麼勸都勸不走。女孩康複後,他們分了手。所有人都說女孩變了心,愛上了志願者,男孩兒的曠世真心被辜負了,女孩從未出來澄清。

一次回北川拍攝,陸春橋想起這個故事,去找了當年飽受诟病的女孩,她問起這件事,女孩說,如果不是因為地震的話,他們不會分手,甚至可能已經結婚了。

她覺得那份愛太重了。男孩當時說的是,就算你是殘疾人,我也會娶你。在那樣的大背景下,原本對等的愛扭曲了,成了負擔,女孩覺得無法承受。沒有什麼第三者,也沒有辜負這一說。

草蛇灰線般,隻是一些非常細微的因素,讓他們的青春和人生從此不同了。陸春橋那時覺得自己能夠理解女孩了,大家都經曆過愛情,知道沒有人能在不對等的愛裡得到自由。

眼睛裡有淚,但是沒有落下來

這三年,陸春橋進入一家電影公司,全職拍這部片子。為了貼補生活,她會接一下拍照的私活兒,也在網店上賣一些羌族特産,堅持下來并不容易。

在北川中學,她一直是最清醒的那部分人,她始終想走出大山。高二時,她就在日記裡寫,要逃離這個大家都渾渾噩噩的環境。

她成功了——到南京讀書,不斷接觸外面的世界,也即将在大城市紮根。在大學裡,她甚至會自我介紹說是成都人,為的是不讓人問起北川的傷心事。但哪裡想得到,這個片子又把她扯了回去。

這三年她是“熬”的,要耐些寂寞,很多時候都是一個人,不斷回看當年的報道,了解以前的故事,而且,她不是一個完全的他者,地震裡也有她心碎的回憶。

但等到真正拍完,她攤開這些素材,在上海的剪輯室裡反複咀嚼的時候,又覺得自己有幸,也覺得特别值得,辛苦這三年,她了解并進入了同學們的人生,還了解了她父母的愛情。

2017年,她一直拍到了母志雪結婚。在紀錄片裡,婚禮的畫面非常動人。母志雪、她的母親、她的丈夫,三個人微笑抱在一起。陸春橋在現場舉着取景器,邊哭邊拍,對焦都對不準了。

“當你去了解畫面裡這個小女孩和她媽媽的故事後,你看媽媽把她的手交給男方的時候,真的會哭到不行。那一刻我看到這個畫面,真是覺得,為這10年地震,劃下一個很好的結局,和另一段人生的開始。”

在母志雪婚禮前一個月,陸春橋還去見過她一面。

那時候母志雪對着鏡頭,講了一段想說給爸爸聽的話:

爸爸,我想讓你活過來一次,哪怕是一天,我就想讓你看看我,我從15歲到25歲的10年,我過得有多麼優秀。我現在馬上要結婚了,要嫁給這個男生,如果你在的話,對他滿不滿意啊?

她沒有哭,是笑着說的,但眼睛裡有淚。這段話說完時,她的眼淚沒有落下來。

陸春橋喜歡這個畫面,她覺得這是她更想讓紀錄片呈現出來的樣子,“我不想她在視頻裡哭,我特别不想有誰在我的片子裡哭。”

初三四班的故事,還會拍成一部劇情片。2015年和陸春橋對話的那位前輩,就是金馬獎制片人韓轶。後來韓轶介紹了導演柯文思和她認識。陸春橋提供了近10萬字的采訪素材,柯文思完成了劇本。這部電影将會在2019年上映。

在北川,很多老同學等着看她的片子。最初她去拍他們,他們受寵若驚:“哎喲,有啥子好拍的嘛。”後來是覺得她很辛苦,“怎麼你還在拍?都三年了,還沒拍完嗎?”

他們都在這個小縣城裡生活,在交通局上班,在北川地震博物館上班,有人開個小店,還有人送外賣。一些人結了婚,一些人很快就要做爸爸媽媽了。生活是很世俗的、紮了根的長久與平安。

去和肖靜見面的那天中午,正好遇到北川縣幼兒園裡老師帶着小朋友們做地震演練。

似乎是小班的娃娃,不過三歲,一個個粉嘟嘟的肉團子,瞪着大眼睛,小辮子東倒西歪,舉起小書包,頂在自己頭頂做保護狀。

老師彎着腰,指着樓梯口綠色的安全通道标志問:“順着這個箭頭往前走,曉不曉得?”奶聲奶氣的童聲拉得老長:“曉得——”

他們認真而緩慢地走下樓梯,往操場上跑去。北川的防震教育,在2008年後已十分完善。

這是震後的第一代孩子,他們内心毫無傷痕。他們也将是北川的新主人。

(注:這部紀錄片将于今年7月在騰訊視頻上線。在此特别鳴謝“谷雨實驗室”提供的支持。)

來源:每日人物(微信公衆号:meirirenw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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