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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音布魯克的奎克騰格裡之子(下)

時間:2024-10-23 01:24:02

□文.圖/劉湘晨去往冬牧場的途中在巴音布魯克草原,最能表現民間風格的節日是敖包節。每年5月後兩三個月的時間裡,幾乎都是敖包季。外人很難一下明白,何以會有那麼多的敖包。

蒙古族人一生飄泊,在巴音布魯克,即使死亡都是野葬。由喇嘛指定東南西北一個方向,屍體露野擺放,魂過之路不是來世或天堂,而是野狼出沒、鷹鹫翺翔的大自然。一切都是飄忽的,惟有敖包是固定的。敖包的堆建與信仰遠早于蒙古族接受藏傳佛教之前,其本意是出于祭天的需要,也有泉水、神樹、奇石或其它特殊物象的專屬敖包。這就不難理解何以會有那麼多敖包了。

照蒙古族舊制,其族下分西、南、北數部,部下分部落,部落之下又分蘇門,蘇門之下又有更小的以血親紐帶連接的家族。所以,敖包的堆建就有了相應不同的級屬。加上後來的行政序列,情況變得更加複雜。最為奇特的是,在後來轉往冬牧場之後,僅僅三戶人家,也都各自選擇一個山頭,各插一根杆,堆上零星石塊兒,杆子上的經幡因日久和山裡的風勁早已褪去了原色,被撕得所剩無幾。實際上,這三戶人家堆的不僅是一個敖包,而是時時刻刻保持着聯系、保持着向“騰格裡”告白的狀态。由此,所有瑣碎的生活也因有了“騰格裡”的關注與陪伴而顯得不同。

在新疆,一些生活在綠洲的民族常以樹幹和鴿子作為人與天溝通的中介,如柯爾克孜族人通天的中介是金雕。敖包,就是蒙古人與天溝通的中介。因此,巴音布魯克的敖包無處不在,蒙古族全民無不參與。在接受了格魯派藏傳佛教之後,蒙古人依舊未改的本色就是對“騰格裡”的崇拜,并一直延續到今天。

據和靜縣博物館館長才仁加甫先生介紹,巴音布魯克蒙古族将敖包稱為“塔克勒根”——特指祭祀之意。

我相繼參加過西偉爾恩艾肯、德金巴喔和達坂敖包三個敖包節。首先是組織單位不同,西偉爾恩艾肯敖包由巴音布魯克牧場承辦;德金巴喔由巴音郭楞鄉代和靜縣政府承辦——每年,由巴音布魯克鎮所在單位逐一輪流承辦;達坂敖包比較特殊,由冬牧場同在天山石林一條溝裡的部分奎克烏蘇村村民和巴音布魯克牧場部分牧工共同承辦,是除部族序列和行政序列之外的另外一種組織形式。

草原上每年的敖包節數不勝數,不可能同一天舉辦。具體時間由胡參庫熱(廟)的主持喇嘛桑傑逐一尊佛典排定。非常奇妙,西偉爾恩艾肯與達坂敖包兩地,都派了專人前去寺廟咨詢。德金巴喔時間的确定方式不同,主持喇嘛桑傑被一個電話召進巴音布魯克鎮政府當面議定。教法系統與行政系統交接溝通,充滿戲劇性。

敖包節的組織包括采買物品、布置現場、準備來客吃喝等諸多事項,最重要的就是請喇嘛。西偉爾恩艾肯敖包和德金巴喔敖包所需的經費,由兩個行政單位承擔。達坂敖包每年都有10個人自願報名作為承辦者,一般都是這一年家境稍好、牲畜賣得好的人家,作為承辦者有講求回報與顯示身段的雙重含義。其中,會選出兩位召集人負責收錢和對敖包節的一應細節作出安排。這一年,達坂敖包10位承辦人人均1000元,另外每人還捐獻了一隻羊。西偉爾恩艾肯敖包和德金巴喔敖包這一年用的大小牲畜都由集體鐵畜承擔。所謂鐵畜,是指一部分放養在各個牧戶畜群中屬于集體所有的那一部分牲畜。

達坂敖包的另一個不同之處,是在敖包前挖一個坑,裡邊放進去葡萄幹、杏幹、糖果、麥粒、玉米粒、奶酪、肉……然後再埋上,寄寓五谷豐登。這個傳統,在政府主辦的各個敖包節也少見。

祭敖包的高潮在誦經之後,喇嘛會同衆人圍在敖包一側點起篝火,有數人舉着包裹着白布的羊前腿随喇嘛的誦經聲不停搖晃,那是遊牧文化所能借喻的最好表達。同時,也在告訴衆人說他們是奉獻者。篝火燃起,衆人會随之潑灑酥油和酒,不斷投放柏枝,也有煮熟的肋骨肉,最重要的是牛或羊纏繞酥油棉條的下颚骨和胸叉骨——這是蒙古族視作最尊貴的供奉。主持喇嘛朗聲祈頌,為衆生,為草原,為五畜,為來年……衆人齊賀,遠處吃草的牛羊都會擡起頭來。最後,在螺号與鼓的引領下,衆人繞敖包三圈完成祭祀。這一天,是衆人與“騰格裡”相通的一天,盡情表達着子民萬衆的膜拜。

其中,讓人最為震撼的,就是每座敖包祭祀都不會缺少的一堆熊熊燃燒的大火。如果說敖包是人與“騰格裡”的中介的話,那麼火就是直接完成的過程。喇嘛的誦經,衆人的供奉與祈願,都離不開火的環節。

與彭才一家人在一起,時常看到他們随手丢棄的紙屑、塑料袋或其他東西,當我出于環保概念撿起來要放在爐子裡燒時,每次都被女主人才才攔住。她不願意把不淨的東西放在火裡,這涉及到蒙古族久遠的有關火的禁忌。

那麼,火在蒙古族人的心中處于什麼位置呢?蒙古族是世界上至今保持薩滿傳統的民族之一,火的神聖性是他們始終信奉不變的價值,無處不在。由此不難看出,與草原和草原漂泊人生對應,火與“騰格裡”崇拜是蒙古人信仰的根本與底色,一直延續到今天。

巴音布魯克草原的遼闊,是騎着馬走不到邊的無盡延續。非常奇妙的是,與草場貧乏的帕米爾高原頻繁轉場一樣,我吃驚于彭才家一年轉場竟達六次。草原的遼闊,讓他們可以随意調配草場。世界上也許隻有蒙古族才是嚴格意義上的遊牧,也才有條件遊牧。

從3月到6月前,彭才家的畜群會在春牧場接春羔,夏秋牧場持續不會超過三個月,冬前牧場稍呆一個月,到了10月就會轉往天山石林最深處的冬牧場。

在數次轉場中,去往冬牧場最為艱苦。10月的巴音布魯克,臨近天山的多變氣候常會帶來大雪。春牧場的豪華氈包不适用,駐紮或轉場使用的多是僅有十幾根棍支撐的“角洛姆”。就簡易和實用的雙重價值而言,“角洛姆”堪比印第安人的帳篷和哈薩克族人的單人野宿帳篷。不過我相信,“角洛姆”的曆史一定早于蒙古包。見到它,蒙古人數千年的飄泊歲月一下連通。正是“角洛姆”的庇護,才使得當年的蒙古大軍馳騁歐亞大陸少了一份累贅,亦如我随着彭才一家往冬牧場的轉場,白天把“角洛姆”綁在駝垛子上,晚上支架起來就是一個家。轉場第二天,馱運“角洛姆”和一應家什的駱駝、牦牛翻越海拔3000米之上的恰布恰勒達坂前往冬牧場。這條路最大的好處是寬,不至于把捆在駱駝或牦牛身上的垛子撞翻。羊群、馬群和不馱東西的牦牛走特克斯河牧道,路程短一半,隻是行走難度大。一條羊腸道,時常就在崖壁之下通過,一地碎石滾落,數十米之下就是咆哮的特克斯河。牧道最窄的地方,容不得兩匹馬錯過——這是巴音布魯克草原最為驚心動魄的冬季轉場牧道。

彭才一家的冬牧場被稱作“喬隆格爾”,意為“石頭房子”。實際上,自彭才的老父親始,彭才一家住在這裡已有三代人,一幢木屋至少已有五六十年的曆史了。與伊犁地區的特克斯縣和阿克蘇地區的溫宿縣交界,這裡是巴音布魯克的西部邊界,也是巴音郭愣鄉、和靜縣與巴音郭楞蒙古自治州的多重邊界。

喬隆格爾冬牧場與山外的氣候差異大,暖陽如春。另一個突出特點是草好,草密的地方沒膝,縱橫倒伏一片,比南方秋田摞在一起的蒲草都密實。空氣清洌,腐草味兒、上一年遺留的畜糞味兒和着遠處高大冰崖透散過來的寒氣撲面而來,最突出的還有野生動物的腥氣,牧羊犬夜夜不停地叫聲在告訴你它們往複經過的頻率。山上能看到大角的北山羊,野鹌鹑被驚到嘩啦啦地飛起一片。若是誰家的羊死了扔在野外,幾天都能看到秃鹫在天空盤旋。最不可思議的是雪豹,光顧一次造成的損失遠比一群狼大。

在山外草原的生活,牧人們離不開的就是畜糞,牛糞、羊糞曬幹了就是最好的燃料。到了冬牧場,四周山脈連綿,背陰的地方都長着松樹,為牧家生計提供了與以往完全不同的選擇。随彭才父子為過冬伐木,在大片的松林中找枯死的松木伐倒拖下山。那時候,我發現彭才父子的套馬索還有捆紮木頭的作用。捆住木頭的一頭兒,順着山勢往下拽。落雪的山坡地,木頭溜得快,拖着繩子往下溜,不啻牽着一匹烈馬,要求騎手有高超的技術,否則不能駕馭。

達米仁加甫從縣城的家裡趕到冬牧場,幫父親伐好一個冬季要燒的木材,同時帶來了在縣城貸款買第二套房子和二兒子才熱的女朋友答應見面的好消息。依照達米仁加甫的想法,隻要草旺牲畜吃得好,每年賣100隻到200隻羊,三五年之内就可以給兩個弟弟在縣城買房子。等他們成家,漸已年邁的父母就可以住在縣城兒子們的家裡不再操勞。這樣看來,屬于巴音布魯克不多的最後一個标本式的遊牧家庭,能保持的時間也将不久矣。

跟随羊群一年的才熱,總算有機會出山看看,更迫不及待的是能見到女朋友。才熱下山的那天,特地洗了頭,換了新衣服。我在想,如今的巴音布魯克,每個女孩子莫不把婚姻視作改變命運的一次機會,什麼樣的姑娘會給才熱這樣的孩子做媳婦呢?

冬牧場的日子在緩慢持續,12月6日迎來了祖魯節,俗稱“點燈節”。這一天,是藏傳佛教格魯派創始大師宗喀巴離世的忌日,蒙古族所在的區域都會用點燈的方式來紀念,以讓光明普照。彭才家提前兩天完成了冬宰,祖魯節事先準備的重要環節是割芨芨草紮火把,再就是和面做酥油盅。整個冬牧場,零散分布不過幾戶人家,人少照顧牲畜走不開,隻有相鄰的兩戶人家帶着肉,帶着紮好的火把和酥油盅來到彭才家。

祖魯節這一天家家炖肉,并把自家的肉分送給鄰家共享,這是宗教節日外蒙古族的着意所為:把節日變成深山中各自分散的牧民能夠見面、溝通的機會。

夜幕降臨,一隻酥油盅代表一個人,添好酥油點着,恭敬地擺放在裝有宗喀巴大師像的鏡框前。再到屋外,把各家的火把集中捆紮起來一起點燃。火把燒得很旺,被整個冬夜簇圍着。四周的雪山靜穆,衆人跪地叩拜,然後圍着火把繞圈酣歌。那一夜,你感覺不到是在給宗喀巴大師遠去靈魂的敬奉,更多地,是這些被圈在深山之中的巴音布魯克人在持續草原夏季還沒結束的激情與狂歡。他們呈現的是蒙古人在這個世界上最古老的舞蹈與歌唱,對象就是一叢正對着一片暗夜熊熊燃燒的篝火。

2015年的最後一天,彭才的二兒子才熱回到了冬牧場。讓人難過的是,自他到和靜縣城起,他的女朋友就沒再接他的電話。才熱帶回來的第二個消息,是彭才唯一的女兒紅格爾在結婚兩年之後,給這個家族添了一個外孫。

天山最深處的冬牧場喬隆格爾,沒有電,沒有手機訊号。每天最大的樂趣,是彭才一家喝着早茶聽半導體收音機。每天早晨10時30分到11時30分,新疆人民廣播電台有一檔專門針對偏遠山區的蒙古語節目,誰都能打電話,通過電台中轉給達愣達坂和天山石林這樣最邊遠的地方。電台裡聊什麼的都有,問候、通報家事或給牲畜怎麼治病等等。通過彭才小兒子奧奇的翻譯,我大概知道了什麼時候天山石林的雪已埋掉了車輪、兩條過往的河已經冰封,什麼時候通往巴音布魯克的巴倫台山谷又封山了……我也能想象,這一季最強大的“風絞雪”已經來到了巴音布魯克草原,不知道會持續多久?

2016年2月末,彭才家的長子達米仁加甫會再次進山,幫助父親和弟弟們完成春季轉場。

如若雪下得太深,全家人也可能繼續留駐喬隆格爾,一直到5月。那個時候小羊降生并稍稍長成,也有力氣走通往春牧場的路了。(全文完)(責編梁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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