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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之間,藏個玩具

時間:2024-10-22 06:05:18

文|張瑞編輯|張薇攝影|餘子

1976年7月29日,唐山大地震第二天,沈陽軍區202醫院的護士王甯夫随着部隊的醫療組到了震區。他們從沈陽坐着卡車去的,在離唐山10多公裡的地方,路塌了,所有人就背着醫療箱踉跄着走。

王甯夫被指派的救援點,是唐山火車站。那一年,他22歲,本來是不知憂愁的年紀,但在火車站前的廣場,極目四望,卻倍感倉惶。廣場前原本有一棟四層樓的旅社,塌作一團,像一座土碑。領導吩咐他,你去土堆找一找,看看還有沒有活人。

王甯夫爬上土堆,看見到處都是人—隻露出一個頭埋在廢墟裡,頭皮卻掉了—樓倒的時候,他們都被刮了頭。王甯夫睜着眼,跑到這一個頭旁邊,又跑到那一個頭旁邊,往往複複,往往複複,但沒有一個活着了。

地震之後,大概50多個因地震而截癱的病人被送往王甯夫所在的醫院,他也被分往截癱病房幫忙。一位姓賀的姑娘,大學畢業剛三天,遇着地震,胸椎以下癱瘓。她央求護士王甯夫幫她給男朋友打個電話。

電話接通,男朋友問,“癱了嗎?”“我說癱了。”“能不能治好?”“我說能。”

男朋友來了醫院,王甯夫告訴他實話,治不好了。他抱着賀姑娘哭了一場,離開後就再也沒有回來。

“她很漂亮的,人又高。”回憶到這裡,已經是杭州市第一醫院心髒中心主任的老專家王甯夫,扶了扶眼鏡框,面露傷感。“這些以後我都要寫進小說。”他下着決心,聽起來不像一位醫生,倒像是一位作家。

這并非說說而已,4年時間,醫生王甯夫寫了4本小說,一本犯罪故事,一本懸疑小說,一本醫學破案,甚至還有一本喜劇故事。

一開始頗有些玩票性質,那是4年前,那些二十來歲的年輕學生,向他宣稱看到的小說有多可怕,多重口。老專家王甯夫想,這有什麼呢,我也能寫,還能寫得更可怕,更重口。于是,他開始創作自己的第一本小說。

王甯夫圓臉,面白無須,戴着方框眼鏡,一副斯文派頭。沒想到下筆卻膽肥,第一本書叫《太平間裡的惡魔》,被稱為國内第一部重口味醫學懸疑小說。主人公是一個戀屍癖,而發生地點則是醫院的太平間。小說的主人公戀屍、吃人,擁有汁橫四溢的力比多,瘋狂又陰狠,一切都是王甯夫的反面。寫出來,卻吓到了認識他的人。醫院裡的護士小姑娘不願和他坐同一架電梯,王甯夫的妻子也要他老實交代,那個主人公是不是你自己?“你是懷疑我嗎?”“我就是懷疑你。”這沒讓他困擾,倒是有些心喜。

故事的主人公,原型是王甯夫同宿舍的室友,那還是“文革”時期,他們同在一家部隊醫院工作,後者正是太平間的管理員。王甯夫還記得最後抓捕他的過程,他們六七個人,趁他睡着時,用繩子一圈圈繞在他身上,然後同時用力一捆,對方就動彈不得—這是王甯夫平凡人生中最不平凡的經曆之一。

這本小說名為《太平間裡的惡魔》,出版後,“一個月内印刷六次,基本到了入庫就發光。”小說的責編、東方出版社的王曉楓說。她稱王甯夫是“國内醫學懸疑小說第一人”。

在他的辦公室,牆上挂着“醫德高尚,妙手回春”的錦旗,桌上擺着聽診器和血壓計,書櫃裡是他撰寫的大部頭醫學專著,唯一異樣的,是辦公室裡到處堆着紙箱,那是小說出版後,出版社送來的樣書。他的專家門診,挂号費108塊,有讀者專門排隊挂個号,見面了才說自己也沒啥病,就是想來見見他。

如果不是決定寫小說,醫生王甯夫隻會得到一個“勤奮”、“筆頭順”的評價,他是發論文的一把好手。但到了接近“耳順”的年紀,他卻不再滿足于隻是像專家一樣研究“心髒内科學”,而是要從心髒入人心,寫寫人心的千奇百怪,像一個頭一次握筆的少年人那樣,興緻勃勃,無所顧忌,“想怎麼寫就怎麼寫”。

許多故事都是以他過往的從醫經曆為原型,加工再創造—在《安東醫生診室:蹊跷的死亡》一書中,他給主人公取名安東醫生,而他自己的筆名是“安東甯夫”,安東是遼甯丹東的舊稱,那是他的老家。

大概醫生是最适合寫故事的職業,生死之間的事,就沒有平凡的。

他寫自己搶救病人:病人突然心髒驟停,牙關緊閉,舌後墜,堵住了咽喉。眼看就要窒息死亡,他用手使勁掰他的牙齒,“咔吧”一聲,兩邊上牙各斷一顆,尖利的牙齒幾乎刺破戴着手套的手指,顧不上疼,他急忙扯出病人的紅舌頭。

他寫那些自己無能為力的事:因為付不起高昂的治療費,病人逃離了醫院;也有受不住疾病之苦,病人從醫院的樓上跳了下去。

他也寫那些不可思議的事:被搶救的病人醒來後說,自己當時漂浮在天花闆上,看着他的一舉一動,讓他開始懷疑靈魂的有無。

“基本上他寫的誰,原型我們一眼就能看出來。”他的同事說。

他還寫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30年前,他剛從軍醫大學畢業,分配到部隊醫院當住院醫生。一位耳鼻喉科的醫生會看相,他年少好奇,跟着學。學成之後,卻禍從口出。一位來找他看相的婦人說,想讓他看看自己老公的前途,王甯夫随口說了一句“和你差不多,平平常常”。卻沒想到,婦人是醫院政委的兒媳婦,政委知道後大怒,“馬上讓他轉業。”他四處申訴無果,軍旅生涯就這麼結束了。

王甯夫一直有些“腦洞大開”,不那麼“循規蹈矩”。例如,人家西醫大半對中醫有些意見,他反而在小說裡面披露治療灰指甲的“老偏方”,那是他自己收集的,治好了自己,也拿出來和讀者分享,“不吃藥,不打針,沒有副作用”,聽口氣就像個江湖郎中。

但他當然不是庸醫,他是遼甯省第一個心内科博士,從年輕醫生一路到專家、資深專家、科室主任。作為人才引進來到杭州,又是醫院學科帶頭人,還是杭州市市委書記的保健醫生。

“應該說在醫學這方面,也算功成名就了吧。”王甯夫擅長的是心髒搭橋手術,手術過程中要一直用X光照相,需要穿戴三十多斤重的鉛衣,然後将一個一米多長的導管從病人手腕處順着血管伸到心髒附近,搭橋、安支架、疏通堵塞的血管。這需要超乎常人的專注和冷靜,以及極為理性的心理建設。

“寫小說,對我自己也是一種減壓的方式。”王甯夫說,心内科常常接收的是危重病人,醫生經常出急診,實施搶救,成功了還好說,失敗了時常面臨醫療糾紛。而且,從2001年來到杭州,他就是科室主任,要掙出整個科室30多個醫生護士的工資、獎金,還要上交醫院規定的設備折舊費、房屋維修費、設備購置款、維修基金……所有人都指望着他,忙起來也是焦頭爛額。

王甯夫的四本小說均由東方出版社出版。他一直連軸轉,每周的時間排得滿滿的:周一上午查房下午手術,周二手術,周三專家門診,周四研讨會,周五給學生上課,周末還要去各地開會……按道理王甯夫沒有什麼成為作家的時間,但他見縫插針:一群老專家從省城去縣城出診,坐在車裡,要麼閉目,要麼談天,他抱着筆記本電腦寫小說,一個小時到縣城醫院,下車時候寫了1800個字;他是博士生導師,學生在手術室操刀做手術,他隔着大玻璃在監控室坐鎮,一邊盯着手術進展,一邊,還是寫小說;自從開始寫小說,出差也不愛坐飛機了,他偏愛火車,理由是,比如從北京到杭州一個來回,他可以在車上寫兩萬字。

王甯夫挺享受這樣的狀态—既是醫生,又是自如的作者。

有時候,小說是現實的補償。在王甯夫的小說中,就有一起醫療糾紛,患者突然死亡,患者家屬要求醫院賠償,作為主治醫生的安東醫生,強烈要求屍檢,判定責任。小說中,最後屍檢顯示,是患者家屬毒死了患者,騙取賠償,一切水落石出。而現實中,這起當年的醫療糾紛,在患者家屬的強烈反對中,屍檢要求不了了之,醫院賠錢了事。

有時候,現實又沒法寫進小說。在王甯夫的小說中,主人公安東醫生是他心目中完美的醫生形象,往往在最危急的時刻,拯救患者于垂危。但現實中,王甯夫也會無能為力。他是醫院的醫療鑒定組組長,碰到過一起責任事故,“有一個醫生值班,婦産科有個病人要會診,心髒病發病了,打一次電話,他去了,去了以後看,問題不大又好了,就回來了。回來以後,第二次又打電話,說病人重了,這次挺重了,你再來看看,‘我剛看過,沒事的,你們再觀察觀察,再處理吧。’再打第三次電話,病人心髒停了,而且很重了,就說,您趕緊來,這病人重了,他說我都看過了,病人沒事。結果撂下電話10分鐘以後,病人心髒停了。停了以後,等到他去了以後,搶救不過來。”王甯夫氣憤地說,“這就不配當醫生。”

他一輩子都和醫院打交道,小時候,父親是家鄉醫院的院長,長大了自己也從醫,又當了一輩子醫生,已過“耳順”之年,王甯夫常常回想往事,他經常提起的,是小時候被父親懲罰的經曆。父親是醫院院長,懲戒家屬樓裡調皮搗蛋小孩的方法,就是把他們關進太平間,“太平間裡一個木床,上面鋪的草墊,草墊上呢,就躺着屍體,有時候,太平間堆了很多屍體,地上都有。”這種很難不給人帶來童年陰影的懲罰,童年的王甯夫沒少經曆,一開始是哭,是怕,後來就大條得很了,他在太平間裡藏了玩具,自己玩。

半個世紀後,這樣的經曆就像一個隐喻,生死之間的歲月,他可以過得從容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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