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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能看到最好的東西但做不出來,這是我最痛的地方

時間:2024-10-22 04:20:10

人物PORTRAIT=P

田壯壯=T

談電影

我能在電影裡安放自己那可能電影就是我的酒,就是在這個酒裡,我能得到一種最放松最沒有顧忌的自由。

P:生在電影世家,會讓你對電影的感情更特别嗎?

T:小時候不懂,爸爸媽媽永遠很忙,有時候也會去片場,但當時隻是貪玩的小孩子,沒多大的沖擊。那時候沒事就去看電影,一天好幾部,有次你猜怎麼着,我生生給看吐了,那時候覺得電影太讨厭了,就想以後再也不看了。

真正被影像擊中是後來當兵,到農影廠給一老師傅當學徒,開始的時候也吊兒郎當地混日子,那師傅态度也不好,什麼也不肯教。但有一回,透過攝影機的鏡頭,我看到鏡頭裡盛開的一片紫雲英,有風,那些花兒在鏡頭裡晃啊晃啊,有那麼一瞬間就被擊中了,真跟過電一樣,渾身都麻了。

P:挺宿命的。

T:挺宿命的。我小時候是個很茫然的人,趕上“文革”了嘛,世界徹底亂了套,也不知道想未來什麼的,想也不算數。但這之後,就不一樣了,挺神奇的。後來就給那老師傅端茶倒水洗衣服,什麼活兒都幹,立馬特谄媚。後來電影學院招生,周圍人都鼓勵我去,才有了後來的事。

P:放在一代人的視野裡,電影對你們這代人非常不同?

T:在特别小的時候,這個世界就完全赤裸裸地打開給你的時候,你其實一直想找一個安全的地方,對我們來講電影可能是最安全的地方。每個人都很想找一個安全的地方,繪畫、詩歌,包括像北島啊,郭路生啊,白洋澱的那幫詩人們,其實都在找。

大家實際上都在藝術形式裡找了一個特别安全的地方,精神的一個家園吧,這挺重要的。然後創作這東西,你付出多少,它還給你多少,你會覺得比任何都安全,都可靠。所以自然而然就會有一種崇敬,一種虔誠的東西,就是你的态度會變得特别簡單,可能對人爾虞我詐可以,對電影不會。P:所以第五代早期的作品裡都有着強烈的詩性。

T:有時候我會想,今天還會有人看《黃土地》、《盜馬賊》這些電影嗎?就是它們是屬于那個年代的東西,我們當時隻會拍那樣的東西。當然回頭去看,我想那時候我們每個人都十分誠實,都把自己非常誠實地交付給了電影。

P:大家會覺得田壯壯是特别的,後來很多人都抛棄詩性了,你還在堅持。

T:這個是我特别丢人的事,我這人最不喜歡看詩,你像凱歌和藝謀呢都是300首唐詩打底子的,我沒有啊。

P:這是要逃避問題了。

T:我可以給出的解釋是,我承認我是一個特别有感情的人,但同時又是一個不願意在公共場合表露感情的人。但面對電影的時候,我就完全沒有保留,會把所有的感情都注入電影裡。

有人喜歡唱歌,也有人喜歡喝酒,就像李白說自己是酒中仙,他喝酒之後能特别自在,那可能電影就是我的酒,就是在這個酒裡,我能得到一種最放松最沒有顧忌的自由。

P:電影中的你要更自由?

T:我是個對自由特别渴望的人,但生活裡做不到,有太多的顧忌,太多無形中的限制。人在現實中的不自由非常立體,時間空間的經緯度都有。我呢,有自己的性格造成的,有制度造成的,但這些在我接觸電影的瞬間都可以不存在。

P:可電影本身是不自由的。

T:電影有限制它的東西,但做的過程,你會找到一個空間,在這個小空間裡你是自由的,出這個小空間會被擠壓什麼的,我覺得這跟我無關,我享受那個小空間的自由就夠了。從我的内心來說,就是電影不能被踐踏。

P:電影一直讓你挺受傷的。

T:受傷都是因為電影之外的東西,電影本身挺單純的。

P:張艾嘉形容你,說這個人看上去再怎麼吊兒郎當,但總覺得這個人站在面前的時候,内心有特别痛的東西。你認同她這個評價嗎?

T:嗨,這讓我怎麼說。其實我特别知道,她說的這個痛是什麼,這個痛說起來會特别傷心。其實統統都是源于電影,就是電影對我來講真的是,我不知道旁人是不是能明白,它真的是我骨血裡的東西。

就是我特别知道美好的東西是什麼,就特别想,中國電影也應該是這樣,就是說可以做到世界上最好,但其實中國電影從來沒有做到過。這麼大的一個國家,這麼長的一個曆史,這麼古老和燦爛的一個文明,很多好的東西卻都不在了,都沒有傳承下來。

然後跟我的成長也有關系,家裡都做這個,所以我對這個特别特别的鐘愛,從我的内心來說,就是電影不能被踐踏。

主觀是什麼,我自身的成長經曆,我沒讀過中學,我當過5年兵,有可能這些東西都是我的财富。但我身上有這個命運一直給我的,也有這個命運與之失去的。

失去的那部分是不是電影創作裡最主要的部分,我總想,我沒有受過系統的訓練,沒有受過系統的教育。我不知道這些東西的得失是怎樣的關系,但我總會覺得有時候我内心的力量不夠,我能看到最好的東西,但我做不出來,這是我最痛的地方。其實就那個美就在那兒了,但你沒辦法夠到,這個是最痛的。

P:今天的電影早就不再講這些了。

T:它需要一個大環境,這個大環境能讓一群人在一塊兒,能把電影做得更高一步,你首先要有這個環境,不可能說我單槍匹馬就去做,做成個什麼樣,這不可能。

然後我自身,我就清楚地知道,我内丹不夠,我的内丹是什麼,兩個老共産黨員給的,就是絕對打不死,絕對不能低頭,脊梁骨絕對不會軟的,但在知識上我坦白講,爸爸媽媽給我的并不是那麼厚實。他們也知道讓我讀書,卻不知道讓我讀什麼書,或者說他們理解的電影和我理解的電影根本不是一類,所以說他們也就不能直接給我一種精神的、技能的、氣質的傳承。

這些話我從來沒有跟人講過,我确确實實第一次講這個,因為我知道我講出來也沒有意義。我不能賴環境,不能賴出身,不能怪任何的(東西),但這個東西呢絕對不是後天能補上來的,你補不上來。

P:時不我予。

T:宿命的東西你很難去沖破它。然後老實說,我對題材特别挑剔,這個東西我改變不了,所以這個痛你沒辦法,你隻能自己忍着、自己消化。就是說為了電影我可以不吃不喝,我可以一分錢不要,我可以用我全部的東西去賭一部電影,這個我可以做到。但你說讓我随随便便去做一個電影,我受不了。我就覺得,對,我不能虧欠電影,電影可以虧欠我。談創作想做的做完了,不想做的就不做,想清楚這些人會很平靜我也放棄過,挺看不起當時的自己的。

P:在電影裡最快樂的時間段是?

T:《盜馬賊》之前,《藍風筝》之後。

P:為什麼?

T:其實《盜馬賊》拍得很苦,什麼難處都碰上了,拍完很長一段時間我心髒都有問題。那年從西藏回來,我去後海那邊一個飯館吃飯,正好碰到凱歌他們,天氣特别熱,我喝了口冰啤酒,心髒就不行了,一下就手腳冰涼。然後凱歌就把我攙出去,我就坐在後海邊那椅子上,對面就夕陽西下的一個時刻,凱歌拽着我的手,吧哒吧哒掉眼淚,他說你不能出事兒,他說你真的不能出事兒。

但那時候就是有這種勁頭兒,豁出命去都行,特别專注,除開創作本身,什麼都不去想,那種狀态挺讓人快樂的。

P:但關于《盜馬賊》,大家隻記住了那句“我的電影是拍給下個世紀觀衆看的”。

T:完了21世紀也到了,你田壯壯白吹牛逼了吧?(笑)其實那句話當時就是個玩笑,就像咱倆現在聊天,話趕話說了這麼一句,完了就一發不可收拾了。

那陣子天天有人寫信來罵,哎喲那陣仗,特别熱鬧,我大概拆開看了二十幾封,結果特别扯淡,沒一個看過電影的。

P:外界的這種誤解會讓你特别傷心嗎?

T:這些誤解會讓你絕望,挺絕望的,我就覺得其實這是一個最簡單的标準,當你看過以後你再罵我,都會讓我覺得特别開心。

P:算是第一次感受到了來自電影的傷害?

T:可能是我第一次意識到,在電影的世界裡會有那麼多不幹淨的東西。總不能說還沒看就罵,這種事兒不講理了是吧?但有人就能做出來。就是輿論帶的,那我就覺得是挺可怕的,就是說未來我的電影要靠輿論來做,不是靠我電影本身的能力來做。

P:然後就自暴自棄了一段時間?

T:就掙錢去了,接連拍了四五部戲,完全不走心,走經驗,就特别苟且的一個狀态,放棄自己,放棄電影,其實挺看不起當時的自己的。所以今天的人說田壯壯怎麼怎麼樣,其實我叛變得比所有人都早啊(笑)。

P:但會因此而痛苦。

T:那是一段很痛苦的時間,就是你放棄了,有些東西你本應該争取,但你放棄了。所以後來做那個死神的夢,真的心裡一驚,就是意識到自己在浪費生命,所以那時候就跟自己說,以後絕不能拍自己不想拍的電影。

P:所以後來是以一種非常決絕的姿态開始的《藍風筝》?

T:其實現在看《藍風筝》,缺點很多,有很多我不滿意的地方,那就是個大男孩的作品,挺大男孩兒的。

P:它是朝着你心中最美的電影的那個标準去拍的?或者說你心中關于電影的美的标準是什麼?

T:比如說庫斯圖裡卡的《爸爸去出差》和《流浪者之歌》,比如說馬丁·斯科塞斯的《憤怒的公牛》、《出租車司機》,比如說費裡尼的《我的回憶》,比如說伯格曼的《野草莓》,比如說特呂弗的《四百下》,我不能說它們就是最好的電影,但這些電影在我腦袋裡,就紮在那兒了,不管過多久,這個世界怎麼改變,在我心裡這些都是美的。《出租車司機》和《流浪者之歌》我看了不下20遍,每次看都覺得電影真美,你就特别想贊美它。

P:男孩的成長,寫實的,外部世界之于個體命運的影響,《藍風筝》裡有很多它們的影子。

T:那時候一門心思把它拍出來。我們說電影拍什麼,無外乎就是内心和成長。可能男人到了一定的年紀,總要有那麼一次去審視自己的成長。渾渾噩噩了很長一段時間之後,就是意識到自己還是愛電影的,我不能再辜負它了。我生在那樣一個年代,我學的是電影,會有一種力量推着你去做。後來有次聊天,朋友們會說這是我表達最細膩的一部電影,我的童年,我的少年,就是這樣。

談标簽

所有人都會按照自己的意願去設定你,挺可怕的

有時候當然會享受啊。

P:外界的标簽會讓你困擾嗎?

T:你是指什麼?

P:大家把田壯壯當成一個堅持藝術傳統的符号,一個中國電影孤獨的守望者,不像投降的藝謀和糾結的凱歌一樣,在之後的時代迷失自己……諸如此類的标簽,會讓你困擾嗎?還是某些時候會挺享受的?

T:當然啊,有時候當然會享受啊(大笑)。

但其實這是一個特别糾結的東西。為什麼?每個人不由自主地都會被擱在一個角色裡,也許這個角色你從沒想過。

我也沒有刻意去堅持過,但人家就給你撂這裡了。然後大家就開始啐,最先啐藝謀,他一跟過去不一樣就要啐上一口,接着就是凱歌,有時候我想這些人也真是閑的,你怎麼知道他們沒有堅持,你怎麼知道早年間他們就是在堅持,那是因為那時候我們隻會拍那種電影,後來人家想拍别的了,當然就去拍了。

P:大家會覺得田壯壯沒變。

T:可能我唯一的不同是,我一直說我從沒把電影當成謀生手段,我一直說我是一業餘導演,我不靠電影吃飯。我有工資,我從1969年開始就算工齡了,到現在一直有工資。這點工資可能在今天社會裡,所有人都覺得很少,也就一白領的錢。但如果你真的什麼都不幹,你自己在家待着,這點錢絕對夠用。

然後大家就拿這事兒發揮開了。完了誰還都沒法去解釋這事,越解釋越亂,越解釋事兒越大,到歲數了,大夥就給你架“教父”那号上了。

P:标簽會讓人不自由。

T:是,我就不覺得我是誰的教父。我有什麼可堅持的,我隻是跑了,我堅持什麼,我是惹不起,惹不起我躲起來行不行?

但外界不會這麼想,你幹什麼都有一排眼睛盯着你,你幹什麼都不能違背了你“教父”的這個職責和身份。之前在河南拍戲,有個咖啡店的老闆,他特别喜歡看電影,看到我就說,天啊我終于見到您了,您現在已經不在江湖,但江湖還有您的傳說。哎喲,這話聽着特别讓人舒坦,誰不喜歡聽好話啊?

但同時也讓我特别扭,就是說所有人都按照自己的東西去誤解你,所有人都按照自己的意願去設定你,挺可怕的。

P:本質上說,這些誇你的跟當年《盜馬賊》時玩兒命罵你的一模一樣?

T:一模一樣,人在生活裡面,人在社會裡邊,每個看你的人也把你當成他角色的一部分,把你當成自己的一個投射。把時間拉得長一點,我們這代也沒什麼特别的。

P:有沒有想過大家為什麼會這麼想?

T:可能因為《藍風筝》大家覺得哎喲這哥們兒不能拍電影了,大家都同情弱者?

就跟這次《相愛相親》在金馬獎一樣,7個提名後來一個獎沒拿,頒完獎後的晚宴上,我們組那些孩子哭得,大家一看哎呀這也忒慘了,就都過來安慰,每個人都端着酒杯過來,李安什麼的都過來,說你們這電影很好啊,很好啊,大家都心疼弱者。

P:人們對田壯壯的情緒裡肯定不隻這些,你成了參照物,市場大潮撲過來的時候,大多數人沒抵制住那個誘惑。

T:欲望有的時候是很難拒絕的,因為你畢竟是普通人,你看凱歌老說釋迦牟尼,但我們又不是釋迦牟尼,釋迦牟尼能拒絕欲望。其實這挺正常的,是人就躲不掉。

我老說中國導演很難,為什麼呢?中國導演都喜歡占山為王,每個人弄一山頭兒,到山頭兒以後吧,就是佼佼者一個屋,你在尖兒上,後面的人沒追上來的話,你隻能擱那兒呆着。

但我自己,我就一直覺得當底座挺好的,當底座你會有很多參照物。你看每個人都是一個山頭兒,所以每個人的作品都到了一個極限以後,完全都停滞不前,就在一個狀态上面,這個挺正常的。

P:挺傷心的,所有人都會說第五代這麼燦爛的一代,怎麼就這樣了呢?

T:燦爛嗎?第五代的電影真的比第一代電影好嗎?比第二第三第四代的電影好嗎?老實說,我不覺得優秀多少。因為我們是從這四代人身上蛻變出來的,我們把這四代人的思考和對四代人的美學哲學全部重新組織完以後,找到自己生活裡邊那個參照物,然後出來的。

有時候我想是不是我們的視界太短了,睜開眼隻看到目力所及的這幾十年,然後就吵來吵去,挺無聊的。其實把時間拉長一點,我們這代也沒什麼特别的。

P:不是,大家會覺得你們是親曆大時代的人,總不能指望我們這代讀郭敬明長大的人去講述曆史的悲劇吧?這個使命,大家都放你們肩上了。

T:那你說使命感這東西是與生俱來的,還是那個時代的人就那德性?有時候我想,如果我當時在農影當助理的話,我也沒有那麼多的電影的想象和抱負,結果到了電影學院,新世界的窗戶打開了,這個世界就不停地在呼喚你,這就成了你的原動力,這些都會推着你往前走。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沒錯,所以《藍風筝》時我總想,為什麼不能直面曆史,為什麼要躲,這就是我們的曆史,那些日子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時刻,如果我不記下來,我們後一代的人記錄不了,會有這種情緒在。但其實每個人都很窄,你不是全能的,不是無敵的。事情都是這樣的,因和果一定是統一的,你有了這個原因,自然就要出現這個後果,這是沒辦法的。你不能說這原因我舒服,後果我不舒服,這不行,這是命運,躲不掉的。

談自身

生命這個東西當你不能再給予别人什麼的時候,它就應該結束了

現在是沒有詩的。

P:藝術圈有這麼句話,說是如果一個人什麼也做不了了,那他就會去教書。2002年的時候回北影教書是怎樣的情況?

T:這話沒說錯,不有句老話麼,家有三鬥糧,不當孩子王。但仔細想,還是因為電影吧,到那個時間又給我拽回去了。

P:算是退而求其次嗎?就是你對電影的喜歡,是隻要幹相關的就可以,導演也行,教書也行,還是會有個區分?

T:我最喜歡的肯定是導演,肯定是導演。

P:教育是出于責任,而不是喜歡?

T:就等于說我們要擡一個東西,總要有人使把勁兒才能把這個東西擡走。我覺得吧,其實我也不是一個電影大任在肩的那麼一個人,但這些事總得有人去(做)。

在北影就這樣,陸陸續續地,跟打遊戲似的帶一定階段,差不多了,快退休的時候我就想差不多可以了,我也就那麼大力量了。就想着要自由一點兒,所以60歲生日那天就把職辭了。後來凱歌在拍《道士下山》的時候跟我講在上海大學這邊弄電影學院這事兒,我當時就跟他說,在當下,教育是無力補天的事。

P:無力補天,那個窟窿是什麼?

T:藝術創作本身是要無拘無束的,你得打破規則,沖破邊界什麼的。但這幾十年,我有一個感覺是我們越來越統一規劃,可能一個高效的社會必須要這樣,但對美學的表達,對藝術創作,是很深的一個傷害。

然後還是那個特别憂傷的問題,任何一個在藝術上有追求的人,他對現實世界,一定是要有所表達的,我們今天看上去好像每個人都可以發自己的聲音,但每個人都不願意去聽别人的聲音,于是就成了一個特别混沌的狀态。

P:今天的電影市場會不會讓你特别困惑?

T:困惑談不上,但有時候會感覺陌生,我總覺得電影本身它是一種語言,不是說弄個人放大屏幕上就是電影,現在這個界限沒了,大街上砸死10個人,9個都是導演。

前兩天跟一小憤青導演聊天,很可愛,他喜歡的都是塔可夫斯基那種路數,寫的本子也是那種風格。後來我跟他說,那個時候電影成本低,是可以作詩的,但現在是沒有詩的。

我覺得運氣挺好的啊。

P:朋友們會有一種不忿,田壯壯為中國電影做了那麼多,電影回報你的卻很少?

T:要說回報,什麼算回報?拿獎嗎?還是名利?對我都不是,我之所以想拍電影,是因為我内心裡面特别渴望得到那種自由快樂,跟電影接觸過程中的那種傾訴,我并不期待後果。

其實說我的性格,我特别不喜歡給别人添麻煩,我也不喜歡别人麻煩我,但我不喜歡給别人添麻煩,要遠大于不喜歡别人麻煩我。所以到拍電影這件事上,一想到很多問題,你可能會弄出很多麻煩,我就不去較勁了,我不是個較勁的人。說真的我覺得全世界比我好的導演太多太多了,真的不少我一個。

P:好像田壯壯一直沒有辦法完全聽從自己心意去生活?

T:你們都說我這一生挺憂傷嘛,我舒坦了,就有人不舒坦了,那還是我不舒坦吧(笑)。

P:大家會覺得你運氣太差了,好像每次都差那麼一點點。

T:我運氣差嗎?《盜馬賊》的時候,伊文思跟我不認識,面都沒見過,但他看了電影就能為你去不平。還有馬丁·斯科塞斯,還有孝賢等等,因為電影,你可以和這些人成為好朋友,好多話你也不必說,他就懂你。

我到台灣,怎麼着也要跟孝賢見一面,在一起待待,心裡就特别踏實。你看他這麼多年老是那個打扮,老是那個布鞋,用最老款的小磚頭塊兒的諾基亞,不拍戲的時候就在山上遛彎兒,一圈一圈的,你就覺得他這狀态特别可愛。他身上有特别軸的東西,特别可愛,不像我們這兒,都快被弄成吉祥物了。特别是吳清源先生,吳老師特别好,不光說這麼一個圍棋大師,阿城說吳老師是什麼,人家那底子是五四之前的,是舊時四書五經打下的底子,人家是沒被摧毀過的那種。那幾年沒事就跟老爺子去聊天,老爺子兩眼一個近視一個遠視,看棋盤的時候都要貼到上面,你在旁邊看得心都碎了,但他自己特陶醉,跟他接觸的時候你能感受到遠遠的那種美,那種信仰帶來的安甯。能遇見這些,我真覺得自己是個特别有運氣的人。

P:真就沒有怨過?

T:浪費那時間幹什麼。我不喜歡哀怨的東西,我一直不喜歡傷痕文學那種叙述,太哀怨了,太糾結在個體的痛苦上了,我還是希望能夠拍一點衆生心裡面的東西。

為什麼特别喜歡庫斯圖裡卡,他是一個沒有祖國的人,祖國沒了,這對一個民族來說是特别悲哀的事。但你看他的電影,他的表述,永遠都那麼可愛,就是你這都打仗了,世界都亂套了,但人們該怎麼樣還怎麼樣,用北京話說就是窮樂呵,日子都這樣了還是該喝酒喝酒,該唱歌唱歌,不耽誤。

這些會沉積在你的性格裡,你說是痛也好,是什麼也好,就成了你生命的一部分。

P:你特别願意談宿命,這種宿命感的來源是什麼?

T:小時候看《紅樓夢》吧,看早了。就是這個成長和消亡,太多原因了,然後我就會覺得那個人是最渺小的,就像你說的人其實是無奈的。你今年盼莊稼好,完了給你場大旱,本來是挺好的,來了場冰雹,它确确實實是你不可能控制的。

然後就是少年的經曆,“文革”的經曆,一定有影響。我是個在四合院長大的孩子,一個知識分子的環境裡,從小跟個小少爺似的。就那時候,生活有它的一種秩序,人和人之間的恭敬,都是能讓你安定的東西。我們院裡有個大爺,姓董,我爸每次下班回來,董大爺永遠欠身起來鞠個躬,“先生您回來了。”太陽好的時候他就在院裡曬原來宮裡帶出來的燕窩啊,魚翅啊什麼的,薄薄的片兒,在太陽下透着亮兒,我就問這是塑料嗎?大爺就說你小子知道什麼,這都是好東西。這些規矩和氣派,都會給小孩子特别大的安全感。

但後來,“文革”的時候,突然間天地間調了一個個兒,我跟院子裡的人聊着天呢,突然來幾個孩子,哎,原來都是馬仔,突然間蹦你面前叫你狗崽子,世界瞬間就翻個個兒。我們成長過程中這個翻個兒特别頻繁,頻率特别高。

P:那時你的狀态是什麼樣的?

T:“文革”的時候管我們這幫人叫遊魚兒,就老在邊上晃悠的那種人,我就屬于什麼都不在意,也不知道去在意什麼,就邊上靠着,也打架,也跟我哥哥他們去追女孩兒,但好像也沒什麼意思。

學校的紅衛兵你進不去,黑幫子弟嘛,毛主席接見紅衛兵8次,差不多每個學校的學生都去,我隻去過第一次,再也沒去過。我不狂熱,一直不是個狂熱的人。當時我們班53個人都報名當兵,我沒報。有個同學跟我特好,就說你怎麼不報,我說報了也不會同意我去體檢的,那個同學說了一句話,“報不報是你的态度,批不批是組織上的決定。”後來一想,得,别較勁了,結果後來果然沒同意,弄得那同學特不好意思。

P:“文革”中對你沖擊最大的一件事是什麼?

T:我們院兒有個編劇,叫海默,比我大很多,那時候我倆天天在一塊玩兒,然後突然就來了一群人,把人抓走了,第二天就告訴你人被打死了。那個沖擊真的太大了,出事了以後,你那時候心裡真的,真的會有一種恨,會有一種憤怒,那個時候其實我對生命并沒有那麼強烈的認知,就覺得怎麼可以、怎麼可以對生命這麼、這麼(殘忍)。

他是一個性格特别剛烈,對人特别熱情,充滿想象力的一個人,不拘小節,喜歡喝酒,喜歡美食,喜歡女人。他大概應該是我三四年級才搬到我們院子裡來的,他們家很幽暗,所有的東西都是那種小光影啊小調子啊,然後屋子裡有時候還有個骷髅什麼的,挺逗的,他們家就是我不認識的那種(新奇),一個作家的家。

他跟我爸爸媽媽關系特别好,每次見我就喜歡得不得了,就抱着我拔蘿蔔什麼的,抱着悠啊什麼的,然後跟我碰鼻子。“文革”開始後,院裡的大人都被關起來了,就他那時候還沒被關起來,我就老去找他玩兒,找他說話,那時候小孩子也寂寞,就覺得畢竟有一個年長的人可以說說話,坐他邊兒上會有一種安全感,就覺得踏實,然後就沒了,就那麼讓人給拉走了,就給打死了。

P:人的這種無力,你很小就體會到了。

T:這些會沉積在你的性格裡,你說是痛也好,是什麼也好,就成了你生命的一部分。對,我承認我是有“文革”情結的,我生在那個年代,這個東西我掙脫不了,它糾纏着你,塑造着你,我們誰不是時代的人質呢?

活那麼長幹什麼呢?太恐怖了。

P:帶着過去的基因在今天這樣的時代生活會不會不适?

T:現在比過去平和多了。其實在拍《德拉姆》的時候就徹底平靜了,那幾年我都在雲南的大山裡,當時拍一老人,他說,“我妻子已經去世兩年3個月了,她走的時候正在種芋頭,現在芋頭都收獲了兩次了。”就是這種情感永遠能擊中你,時代怎麼變化,人跟人之間,那種特别美的東西不會變。

P:時間的流逝會讓你慌張嗎?

T:生命這東西,我沒那麼熱愛。60歲以後往後走,慢慢慢慢你能看到那頭兒了,你的身體給你發出信息來了。

你心裡完全沒覺得自己老了,我覺得我心裡還像一個孩子似的。但生命它不幹了,它給你信息,這你左右不了。但恐慌什麼的沒有,在這個坐标點上往那邊看,看得見那邊的時候,我心特别靜,沒有任何的恐慌,完全沒有。但我也沒有喜悅說,我操我快溜達完了,這個也沒有。

我覺得比以前通達了,以前不想做,特别不願意做事兒,現在可以做,願意付出,願意滿足所有人的願望。

P:朋友們說你快活成仁波切了。

T:擠兌我嘛不是,所以我一直說,我過得真的挺好的。(笑)

P:一般導演到了這歲數都會覺得時間不夠用了。

T:我從來不會這麼想,我希望早點走,因為我覺得這是一個很正常的呀,生命就是這樣。我經常跟我媽媽聊天,我媽媽97了,我就說,可能你要把我送走你會很難受,但對我來講是特别幸福的事。因為我們倆經常聊到,我媽媽也覺得,她活這麼大,她到現在,做了無數的事,到現在她覺得每天沒有事情,然後每天要麻煩很多人,她覺得活得特别無奈。她曾問我為什麼中國沒有安樂死,就是我覺得生命是這樣子的。生命這個東西當你不能再給予别人什麼的時候,它就應該結束了。

P:就不盼着技術讓人長命百歲之類?

T:同齡人好多,哇,我看那朋友圈裡每天都是生物技術取得什麼突破,人能活120了,活那麼長幹什麼?太恐怖了。

我是特别随意一人,我沒有,就說為了活長點兒去鍛煉身體或者怎麼樣,我從來沒有過這種念頭。就是說那挺好的,留着也不錯,走了也不錯,走的話可能你們也就難受一天。

P:怎麼着也得3天。

T:哈,生命挺逗的。其實我特羨慕那個閑雲野鶴的生活,在一山裡有塊地,然後那地方四季如春,不大,我種點兒東西,這些東西不是為了吃,是為了讓自己鍛煉,為了養性的。然後看點兒書,看點兒片子,喝點小酒兒,跟大家聊聊天。

我曾跟一朋友說過,我說我特别想在國外買個小院,然後我跟所有的朋友發邀請就是請你們來。你們來也别太長時間,隻能住三五天,大家就聊天,酣暢淋漓地聊幾天,聊開心了就走,你就該幹嘛幹嘛去,我又不占你時間。然後我就默默死在那兒就好了。這是我原來特别大的一個夢想,到現在我還沒死這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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