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讨厭我爸爸。
我讨厭我的爸爸說這樣的話:“你看看,你看看,人家張伊倩每次考試都拿100分,你怎麼就……”“人家衛小西又得獎了,還上了電視,你……”省略号後面的話我都沒聽見,因為我用棉球塞住了耳朵。
我家棉球多的是,因為媽媽是醫生,她從醫院裡帶回了好多,說是“以防萬一,要是手指劃破了、流鼻血了什麼的,用得上”,結果媽媽不知道,家裡的棉球,大部分被我用來塞耳朵了。每當我爸爸說那種傷人自尊心的話時,我就在心裡大聲地抗議:“你看看,你看看,人家的爸爸……”我想起了張伊倩的爸爸。
老實說,我喜歡張伊倩的爸爸。我也希望自己有一個像張伊倩的爸爸那樣的好爸爸。這句話好拗口喔。張伊倩是我的好朋友。我經常借口到她家做作業,順便去拜訪她的爸爸。
我爸爸每次看到我回家,總是問:“這次測驗,你拿了多少分?排名第幾?”我讨厭我爸爸問這個。一問這個我就煩,本來考得不錯我也不想說。
張伊倩的爸爸從來不問這個,他總是說:“寶貝,今天過得怎麼樣?開心指數幾顆星?”或者說:“哈哈,清兒,猜猜看,今天晚上有什麼好吃的?”
而且,張伊倩的爸爸會笑眯眯地伸出長長的胳膊,輕輕抱一抱張伊倩。
“等一下,我要上廁所……”張伊倩把書包往地上一扔,從爸爸的胳膊底下鑽過去,跑到衛生間去了。
“下次再不準這樣了。”她爸爸說,“每次回家第一件事就是上廁所,小孩子憋尿對身體不好……噢,李純梅,你也來了?快,進來玩兒。”
如果機會好,我也會得到一個輕輕的擁抱。一個父親的擁抱。
我很喜歡這種擁抱,就像長臂猿的爸爸抱小長臂猿似的,就像無尾熊的媽媽抱小無尾熊似的,寬大的手掌在我的後背輕輕拍兩下。
我爸爸從來不抱我。我爸爸嚴肅着呢,一張臉整天陰沉沉的,像布滿了烏雲的天。我爸爸甚至除了會說:“人家某某如何如何,你怎麼連人家的腳趾頭也不如”等等,好像不會說話。
我爸爸不說話,我更不想說話。我爸爸不擁抱我,好像我身上帶了電,像霹靂貝貝。我也從來不撒嬌,好像爸爸的身上長了刺,像刺猬,每一根汗毛都是尖尖的硬刺。
“讓我抱抱你,讓我抱抱你……”長臂猿爸爸對小長臂猿說。
我跟張伊倩坐到桌子前,拿出作業本,打開文具盒兒,準備做作業。
真奇怪,在家裡,我一點也不喜歡做作業,在張伊倩家,我發現,做作業也是一件快樂的事情。而且我做的很快,一會兒就做完了,錯的也很少,經常能得到老師的表揚。
在作業快要做完了時,張伊倩的爸爸會像猴子似的跳出來:“走吧,咱們打球去。”
“還有一道題,馬上。”張伊倩說。
我也有半道題,得加快速度。
“不做了,不做了,整天做作業怎麼像話?”張伊倩的爸爸說,“咱們得出去玩兒,身體是革命的本錢……”
張伊倩的爸爸反對給小孩子布置課外作業,一向反對。他認為小孩子的主要任務就是玩兒。開開心心地玩兒,在玩中長大。他說,會玩的小孩子,長大了更有出息。愛迪生小時候愛不愛玩兒?愛。人家長大了就成了發明家。沈從文小時候愛不愛玩?愛,人家長大了就成了文學家。
“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不勝枚舉……”張伊倩的爸爸一邊舉啞鈴一邊說。他們家的運動器材可真多呀,就像一個小型的運動員俱樂部:乒乓球、羽毛球、籃球、足球、拉力器、啞鈴、沙包、拳擊手套、三節棍、跑鞋、護膝……
我家裡,什麼運動器材也沒有,除了一隻毽子。現在雞毛快要掉光了,銅錢上面纏着的布,也破得不成樣子。就是這樣一隻破毽子,也被我爸沒收了。
“快上中學了,怎麼還像小屁孩似的踢毽子。”我爸說,“踢毽子能當飯吃嗎?哼,不像話,沒收了。”
我爸不喜歡運動,他安靜着呢,安靜得像一塊長滿了青苔的石頭。
有時候,我們剛打開書包,準備做作業,張伊倩的爸爸從書房裡跳出來:“不做了,不做了,咱們出去玩兒,騎自行車,怎麼樣?要不,咱們到河邊抓魚去!對了,那個十字街頭拐角的地方,新開了一家燒烤店,咱們去嘗嘗……”
世上的事情有時候是相反的。我說這話的意思是:張伊倩的爸爸不讓她做作業,極力鼓動她出去玩兒,偏偏張伊倩不願意出去玩兒。
爸爸越鼓動,張伊倩越不願意。她一定要把作業先做完,然後出去玩兒。張伊倩不出去玩兒,我也隻好裝着不願意,其實跟做作業比起來,我當然更喜歡玩兒。
我們像發了龍卷風似的搶着做作業。速度很快,效果很好。作業一做完,張伊倩的爸爸就帶我們出去了。我們騎自行車,她爸爸騎大自行車,我和張伊倩騎小自行車。我們跑遍了大街小巷。有時候,我們去看狗。在一家種了菜園的小院裡,有一條名叫賽寶的黑狗,非常可愛。
我們去打球:乒乓球、羽毛球、籃球,有時候踢足球。我們去吃燒烤,每次都是張伊倩的爸爸掏錢。
“記住了,李純梅,你又欠我一塊錢。” 張伊倩的爸爸說,臉上是孩子般的笑容。我都不記得一共欠了他多少錢了。
我想,等我長大掙錢了一定還他的人情。其實,我知道他是在開玩笑,但我很喜歡這種玩笑。有時候在張伊倩家吃飯,張伊倩的爸爸也會這樣說:“李純梅,你在我家吃晚飯,隻要交三塊錢就行了,好不好?”
我說:“好。”
“三塊錢很便宜的。”張伊倩的爸爸說,“在外面三塊錢哪裡吃得到這麼多菜,你說是不是?别嘟着嘴,好像不樂意的樣子。”
“哈哈……”我和張伊倩都笑起來。
我跟爸爸一塊兒吃飯從來不說話,各吃各的,很沉悶。要不就是這樣:吃着吃着,我爸突然發火了:“人家杜加能考一百分,你怎麼又是八十分?”
“是八十六。”我小聲地說。
“八十六也是八十分呀。”
這叫什麼話,病句嘛,偏偏我爸說得理直氣壯的。
“……”
一滴眼淚落到碗裡,碗裡是半碗湯。我在湯碗的大海裡制造了一起小小的浪花。浪花太小,我爸從來發現不了。我媽到陽台上去吃飯了,當然也看不到。
我把自己滴下的眼淚當美味的湯給喝下去了。很好喝,就是有點鹹。
張伊倩的爸爸從來不在飯桌上說考試呀分數呀之類的事情。他跟張伊倩搶好吃的。是真搶。有時候還故意說:“清兒你看,誰把鉛筆插在筷子筒裡了?”
張伊倩扭頭一看,急忙拉回頭。她知道她又上當了。但是,她爸爸眼疾手快,張伊倩碗裡的一隻雞腿長着翅膀飛走了,飛到她爸爸的碗裡做巢了。
張伊倩站起來從爸爸的碗裡搶奪雞腿,一點也不講客氣。
張伊倩的媽媽看了直笑:“不怕羞,跟女兒搶雞腿兒。”
那天,我又在張伊倩家吃晚飯,吃着吃着,她爸爸突然笑着說:“李純梅呀,你幹脆當我的女兒算了,你
願意當我的女兒嗎?”
要不是嘴裡正好咬着一塊紅燒肉,我想我肯定會脫口而出:“我願意。”
我真的很喜歡張伊倩的爸爸。我也希望自己擁有一個跟張伊倩的爸爸一模一樣的好爸爸,做夢都想。當我把那塊烤得很嫩很香的紅燒肉使勁地咽下去的時候(我都咽出了眼淚),張伊倩的爸爸覺得我好像很為難,所以馬上解釋說:
“别急呵,想好了再說,我沒有别的意思,我就是想,現在的小孩子太孤單了,沒有哥哥姐姐弟弟妹妹,好可憐,你要是做我的女兒,我們家就有兩個寶貝了,呵呵,你們倆本來就是好姐妹,不是嗎?”
就在這時,我突然想起了一個很奇怪的問題:如果張伊倩的爸爸有兩個寶貝,那我的爸爸不是一個寶貝也沒有了嗎?
盡管我爸爸從來不叫我寶貝,但我想,爸爸媽媽要是沒有我,他們會怎麼樣呢?我想起了爸爸撐着瘦弱的身子,站在大門口,等我回家的情景。無論我在外面玩得多晚,爸爸總會在大門口等我回家。有時候玩得太晚,爸爸就會打一個電話到張伊倩家:“我過來接你。”下大雨爸爸也會過來接。
我匆匆吃完了這頓飯,立即回家。我走得特别快,生怕我會後悔。我想,如果我再在張伊倩家待上一秒鐘,就會答應她爸爸的提議。
心裡很堵。離開了張伊倩家,我才松了一口氣。路燈亮了,星星也出來了,晚風很涼爽。我要趕快回去看我的爸爸。我害怕我一沖動,我爸就會離我遠去。
爸爸在家。家裡很安靜,什麼事也沒發生。晚上,一直跟我睡一起的媽媽跟我說:“梅,有一件事我得告訴你。”媽媽很少用這樣的語氣跟我說話。
“什麼事?”我在床上坐起來。
“你好像老不願意回家,每天都到張伊倩家去?”媽媽說。
“噢,我跟張伊倩一起做作業呢。”
“你爸爸身體不好,”媽媽說,“最近你爸爸也下崗了,他沒有念過很多書,找不到工作,脾氣很壞,你不要惹你爸生氣,你爸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你的身上了,希望你用心讀書,不要貪玩,你能做到嗎?”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其實,你爸爸很愛你,”媽媽接着說,“隻是,他不會說出來,也不知道怎麼說。他對我也是這樣,一直就這樣。你爸爸老關心你的成績,因為他心裡很着急,擔心你的成績掉下來。你不會怪你爸爸吧?”
黑暗中,我使勁地搖搖頭,淚水無聲地落下來。第二天早上,我起得很早,推開爸爸的房門,走進去。
我會坐在爸爸的身邊,如果他不反對,我會親親他,在他耳邊輕輕對他說:“爸,我愛你,一輩子永遠做你的女兒,我會好好讀書,不辜負你的期望。”
床空着,爸爸不在。我把手伸進疊好的被子裡,裡面很溫暖,我聞到了爸爸身上好聞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