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8月19日,湖南省長沙市中級人民法院對一樁受賄案作出一審判決:長沙市某醫院原院長陳钰偉利用職務之便,在醫院采購醫療設備和工程建設材料的過程中,非法收受他人财物,金額高達128萬元,數額巨大,其行為已構成受賄罪,依法判處有期徒刑十年。
然而,可能很多人都無法理解,陳钰偉之所以走上犯罪道路,其中一個主要原因竟然是為了償還一筆數年前留下的“良心債”……
一針下去,鄰居的孩子無法站起
1996年的一天,時任長沙市婦幼保健院院長的陳钰偉接到一個從老家打來的電話:“姐姐,我們最近不怎麼好。”打電話的人叫張翠蓮,是陳钰偉老家鄰居三毛的妻子。陳钰偉忙問怎麼了,張說:“三毛的生意不好做,修單車的人越來越少,我們想轉行弄個小飯館,可是……”
“可是怎麼了,有話你就直說吧。”
電話那邊的張翠蓮終于說出了心裡話:“姐姐,我們還差點錢,你能不能給我們想想辦法?”
陳钰偉頓了一下:“還差多少?”
張翠蓮說:“大概還要個萬把塊吧。”
“你别着急,我想想辦法。”
後來,陳钰偉背着丈夫,悄悄從銀行取了1萬元,親自送到張翠蓮那裡。非親非故,僅僅是一個鄰居,為什麼陳钰偉會背着丈夫慷慨解囊呢?這一切得從頭說起。
1953年,陳钰偉出生于湖南茶陵縣邊遠山區的一個農村家庭。在這種家境中成長的陳钰偉,從小就十分上進,不論是生活或學習,她都盡力做到最好。學習刻苦的她一心想出人頭地,在當時,惟一可以跳出農門的途徑就是考取大學。可由于特定的曆史原因,1971年高中畢業後,她沒能上成大學,黯然回到了農村。
陳钰偉的父親當時是大隊支部書記,見女兒這樣,想方設法弄到了一個當赤腳醫生的名額。陳钰偉在縣人民醫院進修一年後回到村裡,當起了赤腳醫生。由于她待人熱情,性格大方,鄉親們都很歡迎,一點小病都會去找這個妹子。
1975年冬天的一個夜晚,陳钰偉已經上床睡覺了,突然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門外有人焦急地喊:“钰偉妹子,钰偉妹子,有急診!”陳钰偉一骨碌爬起來,背起藥箱打開門。叫門的是鄰居袁福初,“我兒子三毛病了,發高燒,還講胡話,麻煩你去看看吧。”
到了袁家,陳钰偉把過脈,安慰說:“不要緊,就是重感冒,我給你開點藥,打一針就差不多了。”她準備給三毛右臀部打一針青黴素,可10歲的孩子聽說要打針,死活不肯,哭着鬧着,身體扭來扭去。陳钰偉急得額頭上沁出了細細的汗珠,逮着個機會,一針下去,孩子痛得立刻尖聲大叫起來。
打完針後,陳钰偉又開了點藥,交代了一些服用事宜,然後回家了。
第二天一大早,陳钰偉還在夢中迷糊着,再次被叫門聲驚醒。開門一看,還是袁福初。“俺家三毛昨天哭了一整晚,老是說腿疼,現在站也站不起來了,你過去看看吧,是不是出了什麼問題?”陳钰偉心裡抖了一下,趕忙往袁家跑。三毛的右腿出現浮腫,已經無法站立。“上醫院,一刻都不能耽誤。”她急忙回到家,翻出自己攢下的50元錢送了過去,讓袁福初帶三毛上醫院檢查。
幾天後,袁福初帶着三毛回來了,讓陳钰偉驚奇的是,孩子的腋下多了一副拐杖。她後來才知道,就是自己那一針下去,紮中了三毛的坐骨神經,孩子的腿不僅以後無法站立,還有可能面臨肌肉萎縮的危險。袁福初見了陳钰偉,陰着臉,什麼也沒說,扭頭就走了。盡管他一聲不吭,可那眼神裡的怨恨讓陳钰偉刻骨銘心。
陳钰偉決定要一生照顧這個孩子。沒過幾天,她和父親将家裡的豬和糧食悉數變賣,湊了500元,帶着袁家父子到湖南醫學院附一醫院求診。為了能排上專家号,陳钰偉和父親把行李鋪在醫院的走廊裡,輪換着站隊排号。長沙的消費水平比鄉下高多了,很快,帶來的500元用得精光,可三毛的病情沒有絲毫好轉,醫生最後說,因為那一針導緻坐骨神經受損,三毛的右腿已經完全沒有恢複的可能,以後還将慢慢萎縮,小得如木柴棍。幾個人心灰意冷地回到村裡,漸漸放棄了治療。
日子一天天過去,慢慢長大的三毛卻因為殘疾,無法像正常孩子那樣上學讀書。陳钰偉找來課本,一有空就教三毛認字。
1977年,恢複高考的消息傳來,陳钰偉又看到了人生的希望,她夜以繼日地複習了三個月,終于以優異成績考上了湖南醫學院内科系。臨走的那天,三毛一瘸一拐地來送她,拉着她的手,淚水漣漣地說:“姐姐,你要進城讀大學了,以後不能丢下我不管啊。”陳钰偉一陣心酸,一把摟住三毛說:“好弟弟,姐姐這輩子,永遠都會管着你,你放心。”在她的心裡有個願望:不管以後歲月怎麼變遷,她相信有一種超越極限的力量去改變這個孩子不幸的命運,那種力量不是名利,不是财富,甚至連自己的生命都不是,而是在血管裡湧動的、一次次漫過心底的忏悔。
償還良心債,從此陷入不堪之苦
上大二的時候,陳钰偉遇見了現在的丈夫,兩人都是校學生會的幹部,漸漸有了好感,并發展成為戀人。1981年畢業後,陳钰偉分在了長沙市婦幼保健院,而丈夫則考上了研究生。這年冬天,他們舉行了簡單的婚禮。第二年,他們的兒子降生了。
讀大學期間,陳钰偉每次放假,都要去看看三毛,給他買些吃的用的,還有新衣服,曾經的傷痛在這樣的溫暖中似乎漸漸淡無痕迹。1984年,三毛在鎮上一家單車修理店做學徒,學成後想單幹,陳钰偉背着丈夫,從辛苦積攢的錢裡拿出600元送到三毛手上。接到陳钰偉送來的這筆“巨款”,三毛流淚了。陳钰偉拉着他的手說:“三毛,姐姐對不起你,是我把你毀了。我現在支持你開個店,你也能自食其力,我這做姐姐的,也就寬心了。”
三毛的單車修理生意不錯,有人見他老實本分,盡管腿腳不便,但有門手藝,吃吃喝喝不用愁,便張羅給他介紹對象。一來二去,鄰村有個姑娘看上了他,這年底,兩個人結婚了。陳钰偉得知後,打心眼裡高興,三毛過得幸福,正是她内心所期盼的。她帶上丈夫兒子去喝喜酒,還封了400元的紅包。丈夫覺得有些奇怪:不就是一個鄰居結婚嗎?為什麼送這麼大的禮?陳钰偉閃爍其詞地說:“他家對我有恩,送再重的禮也值得。”丈夫這才沒做聲。
在工作上,陳钰偉對自己要求非常嚴格,上班期間從未遲到或早退過,平日裡她刻苦鑽研醫學課題,對于患者或醫藥代表送來的紅包都拒之門外。她的勤奮和清廉赢得了各方好評,尤其引起了領導對她的關注。她從科主任到副院長一路升遷,1996年擔任長沙婦幼保健院院長。丈夫這時已經評上了教授,兒子讀書成績優異,一家三口和睦幸福。
消息傳到老家,很多鄉親都誇她有出息,這時,三毛的妻子張翠蓮心裡打起了小算盤。對三毛殘廢的事情,她也有所耳聞,回到家便吹起了枕邊風:“人家把你這輩子都毀了,現在當了那麼大的官,你幹嗎不去找她補償你一下啊!”三毛堅決不肯:“這不行,钰偉姐姐對我這麼好,我不能向她伸手,否則那成了什麼了?簡直就是敲詐。”張翠蓮使勁戳了一下三毛的腦袋:“沒見過你這麼傻的,你不去說,我去!”
于是,就出現了開頭的一
幕。
張翠蓮打電話找陳钰偉要了1萬元的事情終于被三毛知道了,他和妻子大吵了一架。但張翠蓮卻不以為然,還從此“吃饞了嘴”,每過一段時間都會給陳钰偉打電話,目的隻有一個:要錢。開始她還含蓄委婉,漸漸地就越來越露骨了,要錢的理由總是很多,不是老人病了,就是要翻修房子,甚至連小孩子的學費都伸手要。陳钰偉不堪其擾,真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從1997年到2001年,短短3年時間,張翠蓮就以各種理由,從陳钰偉手裡拿走了6萬多元。
在家裡,她不敢把錢的去向告訴丈夫,每次丈夫問起來,她就找個理由搪塞過去,可次數多了,丈夫也起了疑心,甚至懷疑她在外面幹了見不得人的事。
終于,陳钰偉忍不住了,有次張翠蓮打電話要錢後,她告訴了三毛:“翠蓮這幾年拿了我好幾萬,都告訴你了嗎?”三毛一聽驚呆了,原來妻子一直背着他伸手要錢,他蒙在鼓裡竟然毫不知情。他更沒想到,張翠蓮拿了這些錢,打牌賭博,後來還在牌桌上和一個男人勾搭上了。三毛知道了妻子在外面的那些爛事,毫不猶豫地離了婚。
拯救問題少年,女院長一貪再貪
2004年的一天,很久沒聯系的三毛打來一個電話:“姐姐,我有件事情想求你。”三毛吞吞吐吐地說:“我離婚已經好幾年了,身體又有殘疾,拉扯個孩子不容易。我想讓孩子到長沙讀書,你幫我多管教管教。”
初次見到三毛的兒子袁小鋼,陳钰偉就覺得這孩子眼露兇光,桀骜不馴。她的判斷沒錯,16歲的袁小鋼是學校的“刺頭”,打架搗亂,無所不幹,老師拿他沒辦法,索性由他去了。陳钰偉找關系,把袁小鋼轉進了長沙市一所中學上初三,還沒三天,他就闖禍了。那天下課後,他躲在廁所裡抽煙,被老師發現了,老師批評他,他竟将煙頭塞進了老師的領口。學校領導叫陳钰偉把孩子領回去,她苦苦求情,學校才答應暫時留下。
沒想到,這件事後,袁小鋼非但沒有改掉自己的惡習,反而變本加厲,隻要看着不順眼,同學就會遭到他的暴打,為了防止自己的孩子被他欺負,許多家長被迫親自接送孩子上下學。學校和家長多次向派出所反映,派出所的民警也把袁小鋼叫去談話,但沒有任何作用。袁小鋼一時成了學校的公害,于是,學校決定開除他。
陳钰偉得知這些時,對袁小鋼已經心灰意冷,她想讓三毛把孩子領回去,可是,她都尚且對這個孩子束手無策,更何況腿腳不便的三毛呢?沒辦法,她隻好搬出了義務教育法,學校領導商量後,最終才同意袁小鋼留下來參加中考。
中考結束後,袁小鋼再也不願意回鄉下了,在充滿誘惑光怪陸離的城市裡,他的心如一匹脫缰的野馬,已經完全收不回了。陳钰偉仍然想盡自己的努力,挽救這個孩子。中考分數公布後,袁小鋼的成績可想而知,糟得一塌糊塗。她不知道打了多少個電話,總算有個郊區學校同意接收,但必須要交10萬元。
上哪去弄錢呢?陳钰偉發了愁,兒子去英國留學,還欠了不少債。就在她一籌莫展時,有人送錢上門了。北京某醫療器械有限公司副總經理李某通過陳钰偉承攬了長沙市第四醫院約200萬的中心供氧工程,這年7月,陳钰偉在辦公室收了李為感謝其關照送來的5萬元現金。沉甸甸的一摞錢捏在手裡,像個燙手的山芋,但又不得不收。
後來,她又找人借了5萬,一齊交到學校,總算把袁小鋼塞進了高中。看到陳钰偉如此“大方”,袁小鋼更把陳钰偉當成了搖錢樹,他在學校打架時就叫嚣着說:“打斷你一條腿一隻手算什麼,大不了賠幾個錢,我姑姑有的是錢!”
陳钰偉受賄的錢,有很多就是用來給袁小鋼處理類似的“遺留問題”。但這樣也變相害了袁小鋼,2005年11月,這個無法無天的“小霸王”終因涉嫌故意傷害,被送進湖南省少管所。
挽救這個問題少年已經徹底宣告失敗,但陳钰偉卻陷入了一個更深的噩夢:受賄的事,遲早要東窗事發。2006年4月16日下午,正在超市購物的陳钰偉突然接到醫院的電話,要求她盡快趕回自己的辦公室。當她看到早已等候的幾名陌生男子時,她知道,這一天終于來了。
剛剛在英國考上博士的兒子得知這個消息後,不敢相信媽媽是個貪污犯,回過神來,他馬上寫了封信,勸說母親積極配合有關部門的調查,争取寬大處理。“您一直是我最崇拜的人,我相信你肯定是有苦衷的。錯了沒有關系,隻要勇敢地承認,政府是會給你機會的。不管怎麼樣,您始終是我的母親,是我最愛的人,我和爸爸都會一如既往地愛你……”
陳钰偉出事的消息傳到老家,三毛痛心疾首、痛哭流涕,在惋惜之餘,他心裡竟對陳钰偉生出一絲怨恨:要不是她有求必應,所有的一切,也許不會發展到現在這種無法收拾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