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遠的那泡尿來得不是時候。如果在他的家鄉柳毛溝,那不算一個困難,那麼大的野外,抛出一條水龍都不會驚到草棵裡叽叽喳喳的鳥叫。還會吸進一肚子山裡才有的清香呢。可這裡是北京。雖說在三環之外,己是城外之城,可也不是随便放尿的地方。因此楊遠說,咋不在火車上來呢。在火車上,他完全有時間擠進車廂的廁所裡撒出來。現在不行了,已經下了車,還肩着唏哩嘩啦的兜子穿過了一個那麼大的場,而且已經排了隊,大客車的門剛好打開,他要坐這趟車,跑半小時,去他要去的那個地方。那時楊遠看到了另一支隊伍,在離他二百米的地方。男男女女,大都是他這般年齡而且行色匆匆。楊遠的尿泡立刻叫急起來。他看一眼放在自己腳前的沉甸甸的兜子,左右前後的拿眼尋找。楊遠猛然覺得自己在犯傻。千裡之外異地他鄉,你會找到哪個呀?楊遠料不到,有人搭腔。那人說,你去吧。是一個女人,嗓音破破的。是有磁性的那種破。他轉過身,看到了一雙細眼。那眼掃了一下楊遠,又掃了一下楊遠那個沉甸甸的兜子。女人的意思很明白,放這,我給你看着。楊遠的那泡尿撒的時候有些長了。憋的工夫大了,他覺得那已經不是一泡尿,而是他家鄉的那條柳毛河。尿放完了,身上有一陣輕松,可那輕松的感覺很快被一種不安蓋過。他楊遠太傻了。他怎麼可以随便相信一個陌生女人呢?那女人完全可以拐走他的兜。他的兜雖說沒有銀行卡,一部手機是揣在身上的,可現金還是有一點的。不多,但那是預付房租和拿到工資前的每日三餐的費用啊!楊遠出了廁所,外面已經空空無人。他四面搜尋,想要捉到那個細眼睛破嗓音的女人。沒有。而他要乘坐的那輛大客正在關車門。他隻能先上車了。車上已經坐得滿滿的。楊遠的兩腿像踩在柳毛溝的泥地上。他滿腦子都是一個女騙子。那騙子拐走了他的兜。他的兜裡有一點錢。那點錢是他在這個千裡外的地方天天要用到的。他瞄一眼車内的座位,闖進眼裡的是一朵朵由頭發垛起來的黑蘑菇。楊遠知道那些黑蘑菇差不多有一半是由長途車下來的農工。據說像他這樣來北京的農民工每年有幾百萬。他楊遠隻是這個打工大潮中的一個水珠兒。楊遠現在想找個座位。而最後排那裡也好像坐滿了。不過楊遠那時聽到有人叫他。聲音有些熟。有些讓他驚,是丢掉的幾千塊錢又意外地找回來的那種。果然是她,替楊遠看兜的那個女人。一雙細眼正看着他。那女人說,在這兒呢!楊遠先瞄見了那個兜。那個兜替他占了座。楊遠靠過去,身子坐下來的時候,女人把那個兜子提起,又壓在他的腿上,細眼裡的光也落在他的腿間。好像在替他享受那段沒有完成的放過尿的爽快。
看少啥沒?女人好像從楊遠剛才的驚喜中看出了什麼。
楊遠一時找不到話說。他該說聲謝。可他沒有。他沒說謝,也沒有插手摸兜裡的東西。那是會叫人臉紅的。每個女人都會有面子的。那女人見楊遠一臉的信賴,細眼裡便射出一道親近來。女人的破嗓又響了。她問楊遠出來幾年了。又問楊遠家是哪裡的。楊遠說出他的家鄉,女人格外地興奮。說那兒有個石墨礦,她十七歲在那兒當過揀石工。楊遠說不是那個柳毛。有石墨礦的柳毛是柳毛鄉。離他的家鄉柳毛溝七十裡路。女人咯咯笑。還不是一樣嗎,都叫個柳毛,是不是?女人說是搭邊了。楊遠想,千裡外的人潮中遇到這麼一位,雖說一個是柳毛鄉,一個是柳毛溝,還替他看兜占座,可不是嗎?那個瞬間,楊遠想起了人人聽過的那首傳奇。他便也大着膽瞄了女人一眼。楊遠覺得這個破嗓子女人,很像一個人。那人應該是他家鄉柳毛溝的一個女人。于是楊遠的眼前閃過了柳毛溝裡那些年輕的,活着的,每天呼天喊地,走東串西的女人們的臉。可他沒有對上号。對不上就不對吧。這有什麼重要呢。重要的是,他那個兜子還在自己的身上,沉沉的,裡面的衣物,錢,用具什麼的都在呢!而最重要的是,半小時以後,他先要找個地方吃碗面。之後的任務是去他打工附近的地方,租到一個便宜房。把“家”先安下。而工作是原先安排好了的。
楊遠和那個女人是一同下的車。這個楊遠已經有所料。因為女人告訴他,她要去的那家打工的服裝店在什麼位置。沒有料到的是,女人在下車時跟他說的那句話。女人說,有事我會打手機給你。楊遠的心就又犯了一回傻。楊遠心說,我咋把手機号給了她呢?楊遠又想,這也沒什麼,就算對她替我看兜占座的一個回報吧。
手機響的時候,楊遠沒接。楊遠正跟一個年歲跟自己叔叔差不多的人講房租呢。讓楊遠有些意外的是,才過了一個春節的工夫,行情就變了。一個上世紀八十年代的破舊平房,一進二室,中間隔開成了二個單元。楊遠打量着那個可以擺下一張雙人床的卧室,窗玻璃破了一個洞。小風正呼呼地吹進來。頭頂的屋角那裡,有蛛網在上面像一幅小學課本裡的地圖。一隻蜘蛛不肯退出自己的領地,牢固地堅守在它的城堡中心。由一道單磚牆隔開的廚房,被一個鍋竈和廚櫃占滿了。楊遠的鞋和兜子隻能放在進門的地方。一問租金,房主開口就要一千五。楊遠說,最多八百。房主說,少不了一千。還要先交三個月的。
手機第二次響的時候,楊遠的心情有些糟。是房租價格鬧的。一聽是那個嗓音破破的女人。他立刻關了。他想甩開這個女人。甩開的辦法就是不接她的手機。可楊遠的自制力很差,女人第三次把手機打進來的時候,他喂了一聲。那邊立刻問他房子租好沒有?楊遠說沒有啊。楊遠的聲音有點沮喪。女人說你馬上過來,這裡便宜!
楊遠的心立刻給那女人的話牽去了。楊遠在女人說的那條街那個胡同那個拐角的地方站住。女人正守在一座灰土土的矮房的門口等他。看樣子已經和房主講好了價。女人的細眼裡有一絲滿意和欣喜。楊遠料不準女人歡喜的臉色,是因為房租的價格還是自己的如約而至。
不便宜呀?
楊遠聽破嗓女人說,她已經講好了,月租金一千二百塊,每月初付房租。女人的細眼在他的臉上左閃右閃,破嗓子像計算器一樣彈出一筆筆支出的細目。那些細細列出的數字,都是讓楊遠認可的。
一千二,你細算算就不多了啊,我看過房子了,卧室裡可擺兩張單人床,正好兩個人合租,這樣我們每人可以省下一半的租金呢。見楊遠一臉的疑惑,女人笑笑,說你怕什麼呢,卧室中間有牆隔着呢。我們各睡各的。此外呢,女人又說,我們上班下班的時間也差不多,你要用燈的時候,我也是要用的,一間屋子不必有兩套燈具的,這樣,電費又省了一筆不是嗎?還有每天的三頓飯。我們可以一起做,一塊吃呀。一套餐具,一鍋飯菜,米面油鹽料樣樣都節省呀?收拾屋子的工夫也省了一半呢。你想你一個人租個房,也要每天搞一次衛生呀?我還問過了,他這裡的衛生費是按房戶收而不是按人收的,這又可以省呢?楊遠隻是站在那裡聽。他還沒從這個女人的大膽的決定中走出來呢。楊遠當然知道合租的好處。可楊遠從沒有與人合租過。更沒有與女人合租過。他有個毛病,睡覺打呼噜,和他睡在一個屋子的人,用不了幾天,不是人家搬出去,就是自己搬出去。可這個嗓音破破的女人不一樣,女人說,你就是打沉雷,隻要不把房子震塌,我就睡得着呢!
還有一樣可以讓你省,就是那個……
楊遠知道女人說的那個是什麼。如果在他的柳毛溝,這種話從一個女人嘴裡說出來,會被看成一種羞恥。人們會沖這種女人罵一句:臊貨!可那時的楊遠竟然張不開罵人的嘴。那張嘴給這女人的破嗓封住了:女人說,給你玩笑呢。
兩人進了那間租房裡,女人把手伸向楊遠。楊遠把手伸向自己沉
甸甸的兜。兩人各拿出六百塊錢做為當月的房租。交過了房租,那間屋子便暫時歸他們使用了。楊遠對租房一時還有些陌生。女人卻如到了家,向房主要來水桶,擦布,掃帚。室内已經空了半年之久,到處是灰,女人讓楊遠把床櫃搬到院子裡的陽光下,先打開櫃門晾曬。女人用擦布掃除着那些粘附在地闆上,窗玻璃上,牆角上,腳踏上的灰灰土土。一面喊楊遠。女人說,換水。楊遠便把擦得墨黑的一桶水拎到外面潑掉,再從主人的上屋接一桶清水。女人說,搬個凳子來。很快就有一隻木凳墊在女人跷起的腳闆下面。女人說,把擦布遞我。于是那塊墨染一樣的擦布,在楊遠的手上唏唏嘩嘩的洗成一片雪白,再遞到女人的手上。聽女人指揮,楊遠可以不用腦,而且做得心情快樂。他願意就這樣一直聽女人發出指令。這樣的事,楊遠似乎有好久沒有親曆了。他甚至有種找到了家的感覺。
兩個人都有些累。坐在由女人鋪好的床上,再打量這間他們租來的屋子,心裡都悄然升出一陣暖意。女人要楊遠守在這個租來的家裡。女人出去了,十幾分鐘之後,拎了一兜子吃的,雞翅,香腸,五香幹豆腐,黃瓜,西紅柿,糖,醬,味素。一缸子白酒。另有饅頭和米粥。早擦洗幹淨的杯盤碗筷,轉眼裝滿了一桌子晚餐。女人說這頓她請客。慶祝在這裡安家。從明天開始,實行AA制。第一頓晚餐都吃得很有滋味。兩人都喝了點酒。女人的臉鮮豔起來,楊遠的心裡也多了些興奮。女人眯起細眼,打量倆個人合租的新家,說她出來是為了實現一個夢。楊遠說,我也是。女人說,她的夢是去一次埃及。
埃及?楊遠感覺那個詞離他有一個世紀那麼遠。
女人笑,說就是有一條河,很出名的――尼羅河!
楊遠想起了一首歌,還想起中學課本裡的一張世界地圖,想起了一個大緻成四方形的紅色地塊。
那有啥好去的呀?楊遠感覺這女人有些怪。他的柳毛溝女人們,決不會生出這種奇怪的心思。
去看金字塔。女人沒有注意到楊遠臉上的表情。女人說,胡夫金字塔,世界七大文明之一呢。很多人都去過的。據說那座胡夫金字塔是外星人造的,所以它像一個迷,讓看到它的人,一輩子都有好運呢!
那麼神?
嗯。
不就一堆石頭嗎?
女人又笑。女人說你沒看見呢。女人一面說,放下筷子,從兜裡掏出幾張照片給楊遠。楊遠接過女人手裡的照片,努力提高自己的興趣,可楊遠的眼裡隻豎着看着幾個大大小小的三角形。除了那一座座的三角形,便是無邊的沙漠,還有一隻形影孤單的駱駝。
楊遠說,你怎麼會喜歡它?
我姥姥也這麼說呢。女人把那幾張小照片揣起來。可我就是連做夢都想去一趟。我一定要在那座世界最大的金字塔下面照一張像。對了,你看見那隻駱駝啦?那個外國人在駱駝上照的像多美呀,我去埃及的那天,一定在那租一匹駱駝,像那個外國人一樣,留一張美照!
要一筆花費呢。楊遠說。感覺女人真的在做夢。
沒幾個錢的。女人在為自己增加信心。不過呢,我要在去埃及之前,先要為女兒準備好一筆學費。我女兒現在讀初中,以後要讀大學,要一筆錢用。我早就計劃好了。三年。在我滿三十五歲的時候,掙足女兒的學費,之後去看埃及的金字塔一
女人的臉上再次湧過那片桃花時,她站了起來,說現在就是三年以後,我已經站在埃及的那座胡夫金字塔下面了。來,給我拍一張。女人用手在空中畫了個巨大的三角。可惜這裡沒有駱駝。女人便把一隻木凳墊在腳下,做了個騎駱駝的姿勢。楊遠給女人的情緒帶起來了。打開了手機快門。剛要拍。女人說停。女人說不能這麼拍。女人說,埃及這個季節要穿短裝。于是女人鑽進了自己的間,換了一件粉色吊帶筒裙,一雙長管淡色彈力襪。一條無袖水色小夏衫。美女吧?楊遠說,美女。楊遠正要拍,女人忽然又叫楊遠停下。女人說,我是中國遊客呀?楊遠說是。女人說,我代表中國女人吧?楊遠說是。女人說中國現在有錢了是吧?楊遠說是。楊遠再說是的時候,女人的手指拉開了―個青椒大的包,從裡面撚出一條項鍊,在楊遠的眼前晃了晃,金燦燦的,挺有份量的。女人說,是老公當年給她買的。你感覺一下,鑲鑽的呢,女人便把項鍊撚在楊遠的手裡。楊遠隻覺一雙細眼在他的手上閃閃地笑。那笑有聲音。那聲音破破的。女人把項鍊戴在胸前,說拍吧。
拍下女人的“金字塔照”,楊遠收了手機,說現在回國了,回到我們的合租房了,我們的晚飯還沒完呢。
女人突然沉默。半天不說話。臉色有些暗。一副心事沉沉的樣子。楊遠也一時找不到話。他想把手機打開,讓女人看一看剛才的美照。但楊遠沒有。
你的夢呢?女人臉上重新現出那片桃紅,想起剛才的話題。
楊遠說,我要打一眼井。
打井?女人笑,細眼瞄着楊遠。這能算夢嗎?
楊遠說,打井。
女人說,那為啥?
楊遠說,我們柳毛溝水不好。
女人說,咋個不好呢?
楊遠說,柳毛溝的女人長到十四歲開始壞骨頭。腳脖子長成了大饅頭,手指變成節骨草,走路一拐一挪,橫着,像螃蟹。再大一些,胳膊肘兒直挺着不能回彎。吃飯時手不能拿筷子,要别人喂。這還算好的。重的,那病跑到了全身,躺在炕上,屎尿全要男人伺候。這種女人白長了一張好看的臉蛋。有的不到三十歲就拜拜了。
這麼糟?女人細眼裡便湧上一片紅潮。瞄着楊遠的臉。說楊哥,看你對這事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不是你的女人把命丢在那種水裡了,一個人孤單沒趣才跑到這千裡外的京城吧?
楊遠說,哪呢,我家媳婦好好的。
女人說,漂亮嗎?
楊遠說,漂亮。
倆人各喝下一口,又都找不到要說的了。
女人說,是這張嗎?
女人在楊遠的手機裡調出了一張長着同樣細眼的女人照片。看着笑。怎麼長的和我一樣啊?
楊遠笑。說不光長的像,連嗓音也一樣呢。
那個晚上,倆個人都很興奮,都說了很多話。該是睡覺的時候,兩人各自回到了自己的間。很快地,倆人都閉了眼,他(她)的腦裡都有兩塊天地在交換着。一片是自己的家,那是他們貼心貼肉的土地。一呼一息都與之相聯的。另一片,是他們現在睡着的合租房,還有明天各自要去拼運氣的這個中國最有名的都城。他們在入睡的那一刻,會想第二天上班時可能遇到什麼情況。楊遠是去一家建築公司當木工。而女人去的服裝店,不知原來的銷售主管換了沒有。她對那個主管已經有些壞印象。這個夜裡,應該是什麼都沒有發生。他們在合租房的第一個早上,記不清是楊遠先醒過來,還是那破嗓女人先醒過來。早飯是女人主竈,楊遠聽女人的支配,去附近的一家豆腐坊,花去二塊五角,買回一塊豆腐。楊遠回到合租房,聞到了米飯的香味。炒鍋剛好爆好了蔥花,豆腐在女人手裡很快切成了豆丁。轉眼那道菜便出鍋了。倆人的中飯也差不多是共同操作的。隻有晚飯,楊遠第一天看活兒,收工晚了,回到合租房時,女人己把做好的飯菜擺到了桌子上。楊遠不好意思的說聲謝。在後來的日子裡,再有錯過做飯的時間,楊遠不再說謝,而是自己格外掏錢買回一份雞翅。楊遠已經知道女人喜歡吃什麼。女人明白楊遠的意思,也不多說什
麼,大口嚼吃。這樣的日子裡,好像不會有意外的事情發生。女人在租房時和楊遠說的那事好像也不會有。可是,那事還是在楊遠和這個女人之間發生了。沒有什麼鋪墊。如果有鋪墊,便是一方有了預謀。有了預謀,事情就加進了可疑元素,就不單單是那事了。就如摻了假的奶。所以那個晚上,是平平常常的晚上,兩人都沒有特别值得慶賀的事,也沒有特别需要排遺的煩惱。這兩個人不知什麼時候,忽然就都醒過來了。不知是誰離開了自己的床而躺在了另一個床上。女人沒有說話,楊遠也沒有。那感覺好像幾年前在他柳毛溝的家裡。而他摟着的女人,是同他每晚睡在一個炕上的媳婦。那時候楊遠媳婦柳葉能帶着三十斤黑木耳,從柳毛溝騎自行車到二十裡外的張家集上去賣。
楊遠沒有發現什麼不好。他的房主見面時,笑哈哈叫他楊師付。他裝修的活兒,幹得挺順手,老闆說他的活幹得漂亮,所以,常把大活和掙錢多的活交給他。那幾個月,他掙的錢差不多頂得往年全年的數。楊遠感覺自己的運氣正在回轉。像有一個想不到的前景在等着他。
沒有大事發生。隻是有一回,楊遠早起撒尿回來,看到女人的細眼裡掠過一絲絲暗影。楊遠問,是哪不好吧,要不要陪你去看看?女人聽了,眼裡那絲暗影立刻消逝了。女人說,有你這句話,啥病都沒了。楊遠還是聽出女人話裡的故事了。女人說,老闆要給自己加薪。楊遠說好事呀?女人卻說,我不想要他的加薪,如果他一定要加,我就另找地方。楊遠就又有些傻。女人說,這你都猜不出?他不是随便給一個女店員加薪的!楊遠當然猜出是怎麼回事。女人說,你幫我吧。那之後的某一天,楊遠正在裝一個牆櫃,手機忽然響起來。是女人打過來的。楊遠立即停了手裡的活,按着女人說的地址,找到了一家小賓館,敲開了一個包房的門。果然,那包房裡隻有破嗓女人和一個老闆模樣的老男人。女人裝作一臉的驚慌:你來幹啥呀,你怎麼找到這的呀?楊遠一臉地無耐,說有麻煩了,租房的玻璃給人砸了,房主懷疑我們得罪了什麼人,要我們搬家。我一急就到你們店去找你,我也不知道在這,我是看見老闆的車了。女人聽了,一面罵那個砸玻璃的,一面向她的老闆介紹楊遠,說這是我老公,也在這個地打工。
那天,兩個人從小賓館出來,便都長籲了一口氣。楊遠問,你們老闆不會再提加薪的事吧?女人說,不會了。女人又說,老闆雖然好色,可也是個做事有分寸的人。他以後不會再打我的主意了。
楊遠遇到的事很小。他左手的中指起了個豆。豆含在皮裡面,一碰就像有根針在往裡紮。這很妨礙他的工作。如果因為一根手指而影響了他的工作效率,那麼他這幾個月來創造的成績和好運氣,就不定要因此而丢掉了。楊遠決定把那個豆當一件大事來解決。他跑到了附近的一家診所,求那位一頭白發的老中醫幫忙。老中醫伸出幹細的三根指頭為楊遠把脈。問楊遠的腰是不是酸。夜尿是不是有三四次。還問楊遠的腳闆是不是像有一塊冰。老中醫問病求源。說雖然病在指尖,根卻在腎。腎虛而陽火旺。陽火旺而血塞。血塞而疾生矣!老中醫給楊遠開了三付中藥,共一千零八十六塊。楊遠吓了跳。可一想,手上的豆一定要除掉的呀。楊遠說兜裡隻有五百。老中醫說五百就五百。給你換幾味藥吧。效果是一樣的。在楊遠準備交款的時候,女人打手機,要他立馬趕到她的店前路口。原來女人的服裝店更新洗衣機,一批舊的不用了,女人便向主管要了一台,要楊遠去取回來。楊遠沒有花掉那五百元買藥。當晚,女人把楊遠的手指在燈光下細看,說楊遠,把那五百給我吧。楊遠說,你有辦法?女人笑,就是個雞眼啊?女人找來一把修甲刀,一小瓶酒精,一塊藥棉,要楊遠咬住牙,楊遠怕刀,閉了眼,女人一手捏緊楊遠的中指,一手操起修甲刀,在那個長豆的地方小心地一層一層的片削。直到有一絲絲紅滲出來。女人在那滲血的地方用酒精棉擦了擦,用藥布包好,說聲沒事了!楊遠很感意外。就這麼簡單?女人說,就這麼簡單。第二天一早,楊遠去上房屋裡拎水,女人問,手指還疼不?楊遠把包着藥布的手指動了動,又試了試,說不疼了。
女人第一次向楊遠借錢,是他們住在合租房的第四個月。那個季節,柳毛溝的菜園子裡,該是黃瓜挂穗豆角拉絲的時候。那個晚上,女人回到合租房時,從包裡拎出一件韓版男褲叫楊遠試一下。韓版男褲讓楊遠顯得帥氣許多,楊遠曾經想有一件這樣的褲子。可後來這個願望便給他埋在日子的陰影裡了。女人說,試一下,又不收費!楊遠說那就試一下。女人說,挺合身的。穿着吧。楊遠便問多少錢。女人說,這是店裡的末檔,售價已經打了七折,店内職工又優惠二折。這條褲子隻花了八十塊。楊遠掏錢給女人。女人卻瞪起眼說你幹啥呀?楊遠說咋能白穿你的呢?女人笑。不是讓你白穿的。女人說你要幫我個忙,借一萬塊錢給我,急用。我知道你到手的工錢還不夠這個數。但你可以讓客戶先付一些,先把我的事辦好。女人說隻花一個月。這條韓褲就算給付的利息了。
楊遠說,這麼急,啥事?
楊遠立刻犯傻了。他不該問的。可女人卻一定要告訴楊遠。女人說,我男的在家相中了一塊地,要買下來種樹苗。我們那裡種樹苗,弄得好,要有幾萬的收入呢。我說過的,我現在要為我的女兒掙學費。原計劃要用三年的。如果有了這塊地,我的計劃可以提前了呀。
楊遠說,計劃?
女人說,去埃及呀?
楊遠說,你是真的要去埃及呀?
女人說,真地要去。如果我買下那塊地,一切都做得順,二年内我就可以去埃及!
我知道,楊哥的錢沒有人急等用,那就幫我這個忙好了。
楊遠沒有理由不答應。也沒有理由懷疑女人的承諾。按女人的要求,楊遠在第二天湊齊了那個數。在當天的中午交給了女人。而那天的晚上,女人一進他們的合租房,便告訴楊遠,錢已彙給了自己的男人。相信他一定會買下那塊地了,那麼,她的埃及之行就有望了!
一周後女人一臉的歡喜,告訴楊遠她的男人收到了彙款,地己經買下了。楊遠也為女人的計劃而高興。女人果然在一個月後,把楊遠的借款一次還清了。那時候女人的那條韓版男褲還在楊遠的身上,剛剛洗過了一水。是女人在晚上睡前為他洗的。
女人把自己的項鍊交給了楊遠,同樣是為了借款。那是這倆個人合租的第二年。
那時楊遠第二次因為一泡尿而四下尋找。沒有了那支排隊等着上車的行色匆匆的隊伍,也沒有那個長了雙細眼,嗓音破破的女人。原先停車的那個地方卻空空蕩蕩,一輛大客也沒有。楊遠已經知道那個地方不久前發生了一次不明原因的爆炸事件,燒毀了二輛車,還死了一個人。因此那個站點臨時關閉了。楊遠并不因為在這裡沒有看到那細眼破嗓女人而心中失落。現在,他倒是希望不要見到她。為什麼,他自己也說不清。好像一場戲開了頭,而其中的一個主角想退場了。楊遠的那泡尿仍然在一年前那個地方放掉的。隻是沒有了排隊的麻煩了。這同樣與那次爆炸事件有關。楊遠出了廁所,第一個打算是找車。大客不在這裡停站了,的士還是有的。招手就來的。那麼楊遠的車往哪兒去呢?是不是還去那個合租房呢?楊遠有些拿不定。如果那女人也去了合租房呢?那麼就不去合租房了吧。隻要去的地方離他打工的區不要太遠就行了。可楊遠的那雙腿忽然就不那麼情願似的。楊遠心說,你還戀着那個人嗎?你不該還戀着她!你要忘掉她,忘得幹幹淨淨!
手機響了。
楊遠沒有接。他的手機很少有人打。
手機再響的時候,已經看到一台的士朝他這個方向開過來。楊遠便朝那台的士揚起手,示意打的。那的士便一直開到他面前停住了。的哥并不問他去哪,先自打開了車門,楊遠想,上了車再說吧。的哥的腦裡裝着這個城市呢。楊遠的身子剛靠近車門,正遲疑着,有一隻手伸了過來,一把接過了他的沉甸甸的兜。一個破破的嗓音鑽進了楊遠的耳朵:快上來呀?楊遠的心一下子給什麼東西碰了一下,碰得像一隻風擺的葫蘆。我一下車就看見你啦。看你去撒尿,就先去打了車。楊遠早聽出來是那個嗓音破破的女人。
女人一定要楊遠收下她的項鍊。原因是這一次借的多。要五萬。差不多是楊遠一年掙的。而且這次女人要帶錢回一趟家,要半月才能返回來。女人把項鍊愛惜地從脖子上摘下,在手上串珠一樣欣賞着,之後從包裡取出那隻精美得像一片柳葉的首飾盒兒,用手指彈開,那條項鍊便如一座金字塔化成的珠粒兒,從女人的另一隻手指上滑落下來,看着那條項安靜地卧在盒子裡,女人的胸腔裡有一聲歡喜飛出來:
是你的了――
楊遠不再會以這種方式收這女人的東西了。這是他第二次和女人合租時下過的決心。他不會改變的。更何況是一條幾千元的首飾呢。那是一個女人的愛物,就如女人的十根手指。楊遠不能要的。女人的理由山一樣重,也不能的。
女人說楊哥,你一定要幫我啊。女人的雙眼開始濕潤,有一滴淚在悄悄地流向眼岸。楊遠卻看也不看。女人任那滴淚落下來。淚水開始從眼窩滑向鼻梁,在那裡想停住,卻沒有,而是快速地滑到鼻尖上。像有一雙手要攀在那裡,可那裡沒有攀附的東西,那滴淚還是落下了,落在了女人的衣襟上。沒有聲音。
算我寄放在你這兒的,回來時再還我。女人的淚不知什麼時候化作了一臉的笑。那天,女人不隻留下那條項鍊,還有她的戶口本和身份證。這幾樣隻是為了證明一份誠意的物品,由女人一件一件裝進了楊遠的包裡。女人每裝一件都要說一句:這是我的項鍊,我裝裡了:這是我的戶口本,這是我的身份證――
現在,那幾樣東西仍然存放在楊遠的包裡。而女人卻從他們的合租房消失了。楊遠很後悔自己的一時沖動。他怎麼會把一盆洗腳水揚在女人的身上呢?她雖然沒有按自己的承諾,在半月内返回來。而是足足拖延了半個月。但她不是回來了嗎?是因為重新出現在他面前的女人,一分錢都沒有帶在身上,讓他有種受騙的憤怒嗎?楊遠說不清。楊遠感覺那天走進合租房的女人變了樣子。女人仍然是原來那雙細眼。可那兩片睫毛明顯地做過了修剪,仍然是那兩條柳葉眉,但那眉毛同樣是描畫過了。開口時的嗓音仍然是破破的,但那種低微和小心完全淹沒了原來的爽直和親近。本來楊遠要有一連串的話要問她的。楊遠想說,這麼晚,是路上堵車了吧?楊遠想說,累了吧,快歇着吧?楊遠想說,還沒吃晚飯吧,我正好也沒吃呢,歇會我們去吃烤鴨,算是為你接風啦。楊遠還想說些别的。他的心已給這個女人牽挂着了。可那天女人的模樣叫楊遠無法吐出那些話。女人竟像一位雇來的保姆,規矩地立在那裡,微低着頭,問楊遠:晚上吃過沒有?要吃米線呢,有兩家,一家是街東的天賜米線,另一家是北胡同的良緣米線。天賜的碗大,每碗九元。北胡同的碗小,調料講究,每碗十元。如果要吃包子,附近獨一處狗不理包子,論個賣……女人一面說,一面把手伸向楊遠。楊遠見過幹活的老闆家,他的保姆就這樣向他請示工作的。老闆連眼皮也不擡一下,說聲随便吧。便把錢掏給保姆的。
那晚,楊遠一肚子的問勞問苦的話全堵在了嗓子裡。他的心情很糟。楊遠吃過女人買回的饅頭和米粥,坐在床上,想要好好和女人唠唠這些天的事,想知道女人的事辦得怎麼樣,女人卻溫了一盆洗腳水端過來。以前,這兩個人也有泡腳的習慣。可這回卻是隻管他楊遠。女人明顯地在為楊遠服務呢。
你走――!
楊遠的心裡已經給那股氣塞滿了。而女人卻把雙手伸進了水盆裡。楊遠說你這是為什麼呀?女人的手被楊遠推開。已經是在發火了。可女人的雙手不肯退去,再次伸進了腳盆子裡。楊遠就是在那一刻,猛然一腳下去,盆子給踢翻了,那一盆水,還有那一句怒罵,一起潑到了女人的頭上!
女人留給楊遠的話,很短,都在他的手機短信裡。那是楊遠第二天早上讀到的。楊遠早起時,女人的間裡靜靜的,她的衣物和行李都不見了。隻有那個裝有女人項鍊的包還放在那裡。而女人為他做的早餐,已經擺在桌子上。飯香還在小屋裡缭繞不去。楊遠心裡很亂,便掏手機撥打女人的号。短信就是那一刻讀到的。字不多,卻針一樣讓楊遠疼。
我說的都是假話。我的男人一直躺在病床上。買地種樹也是騙你的。我從沒去過柳毛溝,更不知道那裡有個石墨礦。我第一次還你錢,是賣掉老家的三隻羊,第二次是賣了一垧半地,第三次是用二間平房抵押借的高利貸。我沒有女兒。我們結婚三月,男人遇了車禍,而肇事者沒有下落。另外,我那條項鍊是在地攤上買的,隻花了二百塊。還有,我的身份證也是假的,我也不叫韓小翠。隻有一件是真的。那就是想去一趟埃及。現在你能猜到我為什麼出來打工了,也能猜到我借錢幹什麼了。我現在什麼都沒有了。我欠的錢會一分不少的還你。在此之前,我不會再離開這個城。
楊遠找到女人打工的那家衣店時,一名模樣俏俏的售貨員眯眼看着他,說這兒從來沒有叫韓小翠的呀?楊遠掏出手機,彈出一張單人像叫那俏俏的售貨員看。那售貸員“喲”了一聲,柳枝呀?那俏俏的兩眼又在楊遠的臉上瞄了一下。接着便朝裡面喊。柳枝,有人找――出來的是一個胖豬似的男人。你找柳枝?胖豬男人說,她被解雇了。楊遠說為什麼?她有情況的呀。胖豬男人說,這裡沒有為什麼,解雇就是解雇!楊遠白着臉離開那家衣店。沒人知道女人去了哪裡。也沒人告訴楊遠該去哪裡去找。而街上所有的店都可能招用外地打工的女人。當然也都會招用像她這樣會做事的女人。楊遠不放過任何一個可能。在一家餐館的門口,楊遠的眼前有個身影一閃而過。楊遠的心立刻咚咚咚跳起來。他緊跑着,快到了身邊,卻給忽然闖過來的一群打架的人隔開了。等楊遠繞過那群人,女人的影子已經不見了。楊遠認定女人一定在這家餐館做了臨時工。
有沒有一個叫柳枝的?楊遠問那家餐館。
剛來你們這的。楊遠又忙加了一句。
一個叫柳枝的女服務員走過來,眼對着楊遠,說你找我嗎,什麼事啊?
是一個大眼泡面包臉的女人。楊遠說你也叫柳枝?對不起了。楊遠隻好又到了大街上。他決定一家挨一家的找。他不管這個城有多大,也不管有多少個招用女工的地方,他隻有一個心思,找到她。還給她留下的那條項鍊。不知為什麼,楊遠忽然想看一眼留在手機裡的一張照片。那張照片裡有一個細眼睛破嗓音的女人。那女人一身夏裝,脖子上戴着一條金閃閃的項鍊。而女人身後是一座金字塔。那座塔照是楊遠後來從網上貼下來的。現在,楊遠特别想站在那座遠隔數千裡的塔下,也拍上一張同樣的照片。當然,楊遠希望他的身邊還有另一個人,一個女人,那女人的名字叫――
楊遠就是在那一刻給飛馳而過的轎車撞倒的。楊遠倒地的時候,聽到一個嫩聲嫩嗓的男孩喊,車撞着人啦!之後便很快有人圍過來。一個送貨車司機停下來,走到楊遠身邊,問楊遠怎麼樣,要不要送醫院。楊遠迷迷糊糊,人已
被小心扶坐在地上。卻不知這一刻發生了什麼。口裡嘟嘟噜噜的說些莫明其妙的話。一位辦事幹練的年輕人已經在報警。有人在要救護車。那個嫩聲嫩嗓的男孩遞楊遠一瓶水,男孩說叔你喝口水,沒事吧?男孩打開瓶蓋,把水遞到楊遠嘴上。楊遠卻把水推開,口裡仍然亂言亂語。撞蒙了吧?一個戴灰禮帽的老人蹲下身子問,叫什麼名字?楊遠口裡嘟嘟噜噜。家住哪裡?楊遠嘟嘟噜噜。那老人便不問楊遠,把頭扭向圍觀的人們。他在說什麼?人們都說聽不清。救護車很快開過來,人們自動閃開一條路。一位醫生把聽診器在楊遠前胸聽過,又按楊遠的肚子,又抻楊遠的胳膊,又擡楊遠的腿。哪疼嗎?醫生連問了幾個哪疼。便不再問了。醫生聽不清楊遠說的是什麼。醫生說,先上車吧。醫生擔心楊遠的腿是不是受了骨傷。正這時人群中擠進一個陌生女人。那女人穿着利落,黑發包在一頂白色工作帽裡,她一擠進來,便去搖楊遠的頭。喊,你沒事吧――女人一開口,人們都把眼光掃向了她。是女人那破破的嗓音吸引了人們。人們同時看見了一雙好看的細眼。事情就在那個瞬間有了突變。被撞倒在地上的楊遠,忽然清醒過來,嗓門清亮,大聲地喊出了一句話。人也從地上騰地起身,撒開兩腿,向女人躲藏的方向追過去!
“我要和你一塊去埃及――!
終于,那些圍觀的人,聽懂了楊遠喉嚨裡喊出的那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