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世悲歡,他比她的曆經,要多出一倍,所以他比她更早地可以放下,而與次愛他的人,體悟與她不能共享的凡塵幸福。
愛情是突如其來。她去江城進修,偶爾跟朋友一個聚會,飯後大家坐巴士去一處遊玩,她恰好跟他坐在一起,相聊起來,竟然是那樣地相似,同樣地熱愛藝術,熱愛花草,熱愛簡單純粹的生活,對物質,欲望很少。她記得那天,他接了5歲小女兒的一個電話,那邊聲音甜美嬌嗔,這邊的他,則笑聲爽朗,眼角的皺紋裡,滿溢的都是對女兒的深愛。同行中有許多的官員,言行舉止裡全是讓人生倦的官僚氣,唯獨他,同樣是中年,被歲月的風沙吹過,卻依然有一顆處子般純淨的心。
那時的她已經在父母親朋的勸說下,與一個脾氣溫和的男人定了親,說好了過兩個月就結婚生子,過凡俗的生活,偏偏她心裡覺得很空,不想就這樣将自己嫁掉,尤其,是她還從未有過一段熾烈愛情的時候。她最終說服了家人和未婚夫,去江城進修一年,算是對自己即将結束單身生活的一種紀念,或者緩沖。所以當她發現自己無可救藥地愛上了他時,她心裡一下子便明白了此次出行,最根本的原因,其實不過是為了想要遇到一個像他一樣,能夠将她的生命,徹底征服的男人。
他們在一起度過了瘋狂熱烈的一年。她與他,幾乎像兩個連體的嬰兒,癡纏在一起,共用一顆心髒,所以彼此不能分離,否則就有死掉的窒息與絕望。他們像兩個預期死亡臨近的人,知道生命不長,遲早離去,所以便将生命裡儲存的所有的好與激情,全都釋放給彼此,毫無保留。她記得他們在一起時,他說過的每一句話,她在網上,設置了一個單獨的信箱,專門記錄他們每一次見面時,所有的細節。比如他站在嘈雜的路邊,很認真地給她削一個剛買的甜瓜。比如他在給她打電話之前,總是要細心地漱一下口,似乎擔心口中的氣味,會順着聽筒傳遞給她。比如他走在路上,會突然裝成一個兩眼呆滞的傻瓜,将她逗笑。比如他會在散步的時候,高聲唱陝北民歌,路人好奇矚目,他則給一個抱拳的姿勢,繼續豪爽高歌。
這些微小的過往,猶如一根根絲線,被她這個蠶,拿來織成了繭,而且,是将自己縛在了其中,且毫無要出逃的欲望。她想,與其被平庸的生活一點點地吞噬掉,不如就在這場愛情裡,燃燒掉吧,飛蛾撲火,原是這樣的悲壯和癡迷。
她離開江城的那天,未婚夫打電話給她,說,終于将你盼回,此後可以一生厮守,再不要這樣的分離。她聽了隻說了一個字:好,而後眼淚便嘩嘩流了出來。那一刻火車啟動,車輪撞擊鐵軌所發出的聲音,一下下,撕扯着她的心,直至她覺得整個靈魂,跟身體完全地分離開來;火車所載着的,不過是她一顆空洞的軀殼,奔向那不知如何艱難渡過的未來。
他說到做到,再也不曾與她有過聯系。她在最初的兩年裡,心如死灰,所有一切都覺得不如意,已經成為愛人的那個男人,對她的好,外人都覺豔羨,甚至有女人還會嫉妒,偏偏她絲毫不覺,似乎所有關于愛的神經與知覺,在她與他分開的那個夏日傍晚,全部死去。她對自己在他心中唯一的地位,深信不疑;可是,她依然想知道,比她年長十幾歲的他,是否會像自己一樣,活在感覺不到愛與痛的麻木生活中,無論如何用力,都無法逃出。
她終于決定重回江城,再見他一次;但是,并不讓他知曉。她在他所居住的小區,守候到第三天,終于等來了他。他與他已經失去姿色的妻子,穿了素常的衣服,提了新鮮的蔬菜,從早市場上剛剛回來。他與妻子的腳步,都有些緩慢,還不到五十歲的人,卻已經現出遲暮的蒼老。可是,那個陽光溫暖灑下的清晨,他與妻子,依偎着慢慢走路的樣子,卻像電影中一個質樸溫情的鏡頭,以無比溫柔的力量,深深地烙入她的靈魂。
她第一次,明白分離時,他反複說給她的話:與最愛相忘于江湖,與次愛相濡以沫。塵世悲歡,他比她的曆經,要多出一倍,所以他比她更早地可以放下,而與次愛他的人,體悟與她不能共享的凡塵幸福。
她知道這次離開,她将帶着丢失的那顆心,一起回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