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很大,江湖很小。江湖孤單,江湖溫暖。我看見一個17歲的少年在江湖起起伏伏的風浪裡,升起他落滿風塵的帆,背後是小小航船走過的曲線,遠處是生命蒼涼的背景,苦澀與幸福交織着,蕩起層層漣漪,他一點一點,駛向人生的彼岸深處。
從14歲到17歲的四年時間裡,他的足迹遍及西甯、鹽城、珠海、上海、東莞,飯店、酒吧、拉面館、玩具廣告公司、企業流水線,繁重粗砺的體力活場所都留下了他年少的身影。現實如同一把刻刀,将他生命裡最光鮮的一面,一刀一刀,一點一點剔成粉末,一粒一粒湮沒在生命原本最美好輕盈的季節裡。他過早地承受了這個年齡段不應承受的沉重、憂愁、艱辛、坎坷。
他是我外甥,今年17歲。見到他,你不會相信,年少的他額頭上已經有了三道很深的皺紋(那是因為經常憂愁習慣于皺眉頭造成的),他的手粗糙得如同寒冬臘月裡被凍壞的蘿蔔,他的掌心裡結滿了一個個生鐵一樣的老繭。
鹽城:俯向面闆的
單薄身影
14歲那年,由于厭學,他經常逃課。後來,他被社會上一些不思上進的人欺騙,背着家人偷偷從青海樂都跑到江蘇鹽城的一家拉面館打工。
那年秋天,在南通工作的我不放心在鄰市鹽城打工的他,一個周末我給他買了兩套衣服,帶了一些零食和水果趕到鹽城去看他。
到了鹽城的那家小面館,一進屋,我看到他的衣服上落滿了面粉,個頭矮小的他踩着一個小闆凳,踮着腳尖,身子俯在面闆上用力揉面,額頭上全是汗,揉面時面頰的血管随着揉面動作,蚯蚓一樣一收一縮迅速竄動。
見到我,他有些不好意思,笑了笑,用手抹了一下臉上的汗,手上的面粉抹在臉上,樣子像戲劇中的臉譜。他說:“舅舅,你坐下歇歇,我快學會拉面手藝了,我給你拉一碗面。”說完,他麻利地從山一樣堆在案闆上的大面團上揪出一團面,準備拉面。
我說:“不用了,我喝口水就行。”他說:“你大老遠來看我,吃碗面是應該的。”然後對躺在藤椅上翹着二郎腿喝茶、算賬的老闆說:“老闆,我舅舅來了,我給他下碗面,錢從我的工資裡扣。”老闆皺了皺眉頭,吞吞吐吐地說了聲:“那―好―吧。”看得出精明的回民老闆有些不愉快。我攔住了他,說:“真不用了,晚上鹽城的幾個文友請我吃飯,我帶你一起去吃火鍋。”
他請了假,和我一起去會朋友。路上我問他:“老闆對你怎麼樣?”他說:“不好,我忍幾年,把手藝真正學到家了我就不怕他了。”我又問:“怎麼不好?”他說:“他家年紀比我大的小孩晚上八點就早早睡覺了,而我要揉面、洗鍋、洗碗,一直要幹到夜裡十一二點。第二天早上還要早早起來,把面揉好。他家的孩子,睡到十點鐘才起床。”
都是同齡的孩子,這樣的反差,讓人真替他擔心,長期下去,他單薄的身體能吃得消嗎?他的話,讓我很揪心。我說:“我給你錢,你不要幹了,還是早點回家去讀書。”他低下了頭。
那段時間,我一星期給他打一次電話,他沒有手機,我就打老闆的手機。我回到南通不到一星期,打電話給他們老闆時,老闆一臉怒氣地說:“你外甥不聽話,沒打一聲招呼,悄悄走了。我還向你找人呢。你來後不久,他就悄悄走了,是不是你們串通把他帶走了?”回民老闆的質問讓我很憤怒。
我愣住了,14歲的他涉世不深,如果被人騙了怎麼辦?我趕緊給大姐家打電話,大姐說,他在火車上,快到家了。
他到家後給我來電話說,他一個人從鹽城坐火車到蘭州,在火車上沒有錢,也沒有吃的,三個好心的女乘務員看他可憐,給了他30塊錢,還給他買了方便面。到蘭州後乘務員把他送到了車站收容所。
最後大姐夫從樂都趕到蘭州把他接回了家,我聽姐夫說:“一路上他一直在感謝好心的阿姨,阿姨給他留了電話,讓他到家後報個平安。到家後他就給她們打了電話,表示感謝,還邀請她們到樂都玩。他還說,等自己長大了還要專門去感謝那些好心的阿姨。”
一個14歲的少年,在陌生的城市,身無分文,坐近2000多公裡的火車回家,這對南方優越家庭的孩子來說絕對是天方夜譚。可是他做到了,漂泊的生活已經讓他學會了自立。
他把俯向面闆的身影留給了一個陌生的城市,也把感恩的心嵌進了年少的心靈。
上海:高樓大廈間
穿梭如蟻的身影
今年過了年,他又跟着村裡的人到了珠海,在一家拉面館幹了兩個月,由于老闆對他不好,他又一個人坐火車硬座投奔在上海的老鄉。後來聽他說,在珠海的時候,他白白幹了兩個月,臨走時老闆連車費也沒有給他。幸好他到珠海之前,大姐給了他以備不測的生活費,他一直藏在貼身的地方,靠着這些不多的錢,他解決了到上海的車費。
進入盛夏,南方的天很熱,氣溫達到35度。有一天他給我來電話:“舅舅,你們辦公室有空調吧,我們幹活的地方沒有空調,住的地方也沒有風扇,晚上熱得睡不着覺,汗常常把衣服都濕透了。”我問:“你今天幹了些啥,你自己買個風扇啊。”他說:“今天在一個高樓上架廣告牌。吊在高樓上,我都不敢往下看。買個風扇要幾十塊錢,我有點舍不得。”
我說:“你一定要注意安全,你一個人在外面,沒有人照顧,要自己照顧好自己。”
我為他擔心起來,腦子裡浮現出這樣的情景:他爬在大上海耀人的玻璃幕牆上,一根繩子緊緊地系在他身上,他一點一點地從幾十層的高樓下降,熾熱的太陽照在他身上,汗水濕透了他廉價的衣服。他沒有毛巾,隻能用手臂抹一把臉上的汗,然後,手腳麻利地将一個個螺絲擰進廣告牌的孔裡……
強光灼得皮膚生痛,沒有人會遞給他一杯水解渴,也沒有人會遞給他一塊幹淨的毛巾,更不會有人為他打一把遮陽傘。他将自己螞蟻一樣卑微的身影投在大上海華麗的高樓大廈裡,他年少的内心深處湧動着多少孤單、酸澀啊,而這一切,在那個繁華而又陌生的城市是沒有人會理解、分擔的。
想到這些,我的鼻子發酸,這就是我的外甥啊,一個17歲背井離鄉的少年,一個即将曆練成為一個漢子的西部少年。
在頻繁的電話裡,他給我講起了在上海認識的安徽師傅的故事。
“有時候我到外面幹活,沒有及時趕回住所,師傅就發信息叫我趕緊回來。師傅不識字,不會發信息。師傅找我有事的時候就請人給代發。有一次我們幾個夥伴下了班就去逛外灘。逛得興頭正起,我收到師傅的一個信息,信息是一個招手的表情符号。看到信息,我立即準備往回趕。夥伴們看到這個信息就問我,一個破信息就讓你回家,這哪有逛街開心啊!他們責怪我不夠意思。他們不知道我和師傅有個約定,師傅發招手的表情符号,意思是讓我趕緊回家。
“師傅也是農村裡出來的,對我可好了,他經常給我洗衣服,有時候還給我洗澡搓背。我也趁師傅沒空的時候給他洗衣服,帶小孩。”
萍水相逢的師傅,把他當做小弟弟看待,這多少溫暖着這個為了生活在繁華都市孤單打拼的少年,也溫暖着遠方的我和家人的心。
一個月後,老闆嫌他年齡小,給他結清薪水後就辭退了他。後來他看到一家洗腳城招學
徒就去應聘。老闆對他說:“一個月400元,包吃包住。”他問:“工資能不能再高一些?”老闆聽後笑了,說:“老子給你這個鄉巴佬400元已經很不錯了,願意幹就幹,不願意幹就滾遠些。”
當時,他含着淚把這事打電話告訴了我遠在東莞的三姐。三姐當即給他手機上充足了話費讓他從上海到東莞來找工作。他準備離開了,師傅舍不得他,道别時給了他10塊錢,讓他路上買水喝。臨走前,他又悄悄把這10塊錢給師傅的小孩買了零食。
師傅把他送上了上海到廣州的火車。他一個人到了廣州,再從廣州轉車到了東莞。
東莞:長夜當哭的欣喜淚影
由于坐了30多個小時的硬座(原本隻需23個小時,中途因事故耽誤了8個小時),到三姐住處後他的手腳已經浮腫了。他一見到三姐叫了聲小姨就泣不成聲。
三姐握住他的手,手上全是老繭。三姐問你年紀這麼小手上怎麼這麼多老繭,他說在廣告公司經常絞鐵皮磨的。
當天晚上,他和三姐聊天聊到夜裡兩點多。他說在珠海的時候,有一次拉面館裡來了一個穿着破膠鞋,拎着蛇皮袋,身上沾滿泥巴的民工,看到他這個樣子他就想起了在沙漠裡打工的父親和在建築工地上幹活的大舅。他趁着老闆不注意,特意給這個民工模樣的人在碗底多放了幾塊牛肉,而且拉的面比别人的分量多,錢收得最少。
他還說,在一家玩具廠打工當搬運工時,廠裡不管早餐,早上有錢的同事們都買了肉包子吃,唯獨他沒有買,餓着肚子等廠裡的午餐。由于個子小,加上沒吃早餐,一個大箱子差點把他壓倒。
說到這裡他的眼淚像決堤的水,四處橫流。三姐聽着他的講述,陪着他流淚。
不久,三姐給他在一家外資企業找了一份工作,三姐把他送到那家企業上班的第一天,當聽主管說加班有加班工資時,他立馬當着那麼多的人很認真地說:“我從今天開始就加班。”他的話一下子把人家逗笑了,主管說:“小家夥,錢是掙不完的,你别急,慢慢來,以後加班的日子多着呢。”他腼腆地低下了頭。
江湖很大,江湖很小。江湖孤單,江湖溫暖。我看見一個17歲的少年在江湖起起伏伏的風浪裡,升起他落滿風塵的帆,背後是小小航船走過的曲線,遠處是生命蒼涼的背景,苦澀與幸福交織着,蕩起層層漣漪,他一點一點,駛向人生的彼岸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