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見了燕子,已是七八年的光景;我常常在城裡尋覓,但每每卻都失望了。商場的大廳裡它自然不肯去的,那高達十幾層的樓頂上,我爬上去了,也不曾見它的窠兒築着,我也專意到公園過了一次,那水光山色裡,也沒它的足迹。啊,可親的燕子,難道你是在地球上滅絕了嗎,還是不肯到大城市裡來?這麼苦着我,是我夜夜夢着你的倩影和呢喃的低吟,而哀愁兒不能自已!
記得在鄉裡的時候,天一暖和,它就來了,住在我家低低的草屋梁上,一直到天氣變冷的深秋,才要離去。它是穿着一件黑外衣的,總是把頭裹得嚴嚴,似乎是一個寡婦,整日呢呢喃喃,一副懦弱而固執的模樣。我剛剛會爬,光着屁股在土窩裡滾,尿下了,又用手去和泥玩。後來,稍稍大點,就去放牛;我摘過草莓子吃,也趴在河裡喝水,也坐在陽坡上捉虱,甚至跟着奶奶,一塊兒去山坡上的廟中燒香磕頭呢。可走到哪裡,燕子總陪伴了我,當我念叨着“虱多錢多”“眼不見為淨”的話時,燕子就不住地細語,别人聽不懂那是說些什麼,我是聽明白了:它是懂得我們的,常常隻要學着一聲呢喃的叫聲,它就會飛到我們手掌上來呢。
在我的童年幼年裡,飼養過貓兒狗兒,但貓兒容易背叛,狗兒又多惡事,唯有燕子是最好的了。在這四山之間的地方,它給了我樂趣,也給了我得意。我年年盼着它來,它果然也就來了。一直過了好多年,它還是它的老樣兒,年年還記得這麼個草屋呢。
我長成大人了,從鄉裡到大城市裡求學,卻深深地羞愧起兒時的愚昧,時常想起來,就感到臉紅。然而,燕子,它還住在我家的木梁上嗎?它還在說着那永不改音的古老的話嗎?我想把這一切的變化,一切的見識,訴說給它,但卻再也尋不着它了。
終有一日,市裡開會,會址是一座七層樓的大會議室,擺設十分講究。我靠近那面一人多高的玻璃窗前,正聽着報告,突然有了一片呢呢喃喃的叫聲,神經立即被觸動了。舉頭看時,那窗外的半空,灰白色裡,翻動着無數的黑點。啊,燕子,是我可親的燕子!它竟到城市裡來了,來得又是那麼的多!在這個世界上,它是無處不去的;往日我怨恨它的不來,原來是我的少見多怪了!
燕子越來越多了,組成了一個燕子陣,使夕陽晚照的天,也不明朗起來。但是,卻沒有一隻是沖着這座七層樓來的。我探出頭看去,四面都是高樓大廈,燕子盤旋成一團,全是繞着右側的一座并不高大的鼓樓飛的,在那鼓樓的頂上,檐下,欄裡,階内,出出進進,鳴叫不已。
這竟使我疑惑不解了。會議剛一休息,我就走到涼台上,想:鼓樓并不高大,也不豔麗,因年久失修,梁上已沒了雕,棟上也沒了畫,連那臨風叮當的挂鈴也沒有了,哪有什麼可吸引的呢?
“它為什麼不到四周的高樓大廈上來?”
“高樓大廈是現代化的。”旁邊有人說。
“現代化的為什麼它就不來?”
“它是留戀古老的。”
我不大理會,便嘬起嘴來,作弄出兒時學會的燕鳴聲,但它們紛紛從我身邊飛過,卻沒有一隻落下來,盡趨着鼓樓而去了。
“咳,”我長歎了一口氣,“它們把我也忘了。”
“是你忘了你。”
是的,是我忘了我了,我再不是那麼個留着黃涕的孩子了,我長成大人,我有了知識,它認得的隻是過去的我!但我自豪,我得意,我終究不是往日的我了。可它,我的燕子,面對這現代化的建築,無動于衷,瘋狂兒戀着鼓樓。是因為隻有這一處鼓樓,才是它們的有情物,它們呢呢喃喃,隻有将這永世不變的語言說給鼓樓,控訴、抗議這麼大個城市裡,再沒有了它們的去處嗎?
啊,燕子,我不禁悲傷起來了:時至今日,還那麼固執,這麼偏見,不肯落腳在新的建築,硬要向腐朽欲傾的鼓樓飛去,那麼,城市将永遠不會是你的天地了,現代建築愈來愈多,你不是便要真的消亡了嗎?咳,我該怎麼說呢,我可憐的燕子,我可悲的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