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世紀初的七月，一天午後，剛下過雨，涼風襲人。南山市天才民辦學校董事長蘇西坡先生正坐在辦公室的轉椅上閉目養神。突然，從走廊裡傳來一陣響亮的腳步聲，腳步越來越近，蘇西坡下意識地睜開眼睛。隻見一位身高體胖的年輕人已邁進自己的辦公室，站在蘇西坡的跟前。
“請問您就是這個學校的董事長蘇西坡先生？”來客很有風度地行了個十九世紀歐洲紳士大禮，就像我們在巴爾紮克、莫泊桑作品中看到的那種恭恭敬敬、規規矩矩的禮儀。
蘇西坡也站起身來，伸出右手，也用一句頗為古典的文明話語作答:“鄙人正是。請問閣下尊姓大名，有何指教？”
來客并不忙于回答，他從皮包裡掏出一包十分罕見的純金包裝“男子漢”牌香煙，很熟練很幽雅地彈出一支遞過來:“蘇先生，請抽一支當今世界級極品香煙。”
“世界級極品香煙？”
“是的，先生！這包煙你能猜出它用多少錢能買得到嗎？”
“多少錢？”
“老實告訴你，這一包香煙要用二十萬塊錢才能買得到，一支就是一萬塊錢。這是一家中外合資企業生産的産品，一共才生産三千包，一般人是不容易買得到的，我好不容易才買到這麼一包，可見它彌足珍貴。”
二十萬元一包煙？蘇西坡把眼睛睜得好大好大，他懷疑自己是不是遇上了外星人。因為他從來沒有聽說過有這麼名貴的香煙，這來客非等閑之輩。
蘇西坡接過香煙，點起來吸了兩口，也沒感覺出特别的味道，心裡産生一種莫名的遺憾，想照實說出來，又怕人家笑話自己“老土”，便學着安徒生童話《皇帝的新裝》裡的那個皇帝的樣子，連聲贊歎道:“好煙，好煙！”這才又問道:“請問先生有什麼事嗎？”
來客遞來一張用納米材料特制的名片，這名片流光溢彩，右邊有一幅半身彩色照片，照片上的人就是眼前這位先生，隻是頭上多了一頂四方博士帽，左邊的文字寫着“馬津大學吹牛學頂級博士白居南”。
中文上頭是一行外文單詞。
蘇西坡看罷名片，禁不住哈哈大笑起來。來客一臉正經地發問:“董事長先生，您為何發笑？難道您還懷疑這張名片？”
蘇西坡止住笑聲，說:“有趣，真有趣！天下之大，五花八門，我隻聽說英國有個牛津大學，卻沒聽說哪個國家辦一個馬津大學。你說這所學校在哪個國家創辦？”
白居南詭秘地湊上去，給蘇西坡送上第二支香煙，為他點上，眯着眼睛，說:“先生，這個國家說出來你也未必知道……”
蘇西坡也不想打破砂鍋問到底。這些年來，國際風雲千變萬化，也許那個國家那所學校是剛剛在近幾年建立的呢！自己對這方面實在是一竅不通，于是，他改口道:“那我問你，你所學的專業是屬于哪個學科的？”
“吹牛學屬于社會學範疇。”
“這真是天方夜譚，吹牛也成為一門學問來了？”蘇西坡嘿嘿地嘲弄道。
白居南煞有介事地認真起來:“吹牛學不僅是一門學問，而且是一門高深的學問。當今世界，吹牛無處不在。隻要你打開千裡眼電視機、順風耳收音機，看到的聽到的廣告詞一般是吹牛的多。什麼‘喝了酒，幸福到永久’，難道不喝酒，就不幸福了？而能喝上廣告中所說的酒又有幾個人呢？這不是吹牛是什麼？董事長先生，恕我不客氣，就連你這所學校圍牆上的那條廣告标語又何償不是吹牛？你看，‘荟萃一流名師，實施一流管理，創辦一流名校，培養一流學生’，什麼是一流，什麼是二流，什麼是三流，有标準嗎？如果真的有标準，也隻有北京大學、清華大學，美國的哈佛大學這類學校才稱得上是一流。荟萃一流名師，你這麼一個山旮旯裡雞屁眼大的民辦學校能做得到嗎？對不起，我說得太尖刻了。”白居南張開雙臂，歉意地笑了笑，又給蘇西坡遞上第三支香煙，為他點上。
蘇西坡連連點頭:“閣下說得不錯，閣下高見，你的這番宏言傥論，對我來說真是醍醐灌頂，受益匪淺，鄙人佩服了！”
白居南繼續侃侃而談:“吹牛可以振奮精神，促進事業的發展。隻是有些吹牛未免太過于露骨了，有的吹牛藝術分量欠缺，使人聽了就知道是吹牛，可信度不高。本人是世界頂級吹牛專家，願意為董事長先生效勞，幫助貴校将民辦教育事業推向繁榮昌盛。”
“等一等！”蘇西坡很有禮貌地揮揮手,“請問，博士還有‘頂級’的嗎？”
“當然有，博士上面還有博士後、博士後後，我這個頭銜是博士級的最高級别！”
蘇西坡明白，眼前這位“頂級”也是吹牛吹出來的，但既然他以“頂級博士”自居，也就不再戳穿他了，倒覺得他是一個難得的天才，讓他幫學校做廣告，說不定能化腐朽為神奇。于是，就順水推舟地說:“哦，是這樣，是我孤陋寡聞了，請博士繼續說下去。”
“當今的廣告，大多都是沒有實在内容的空話，所以收效不大，而我所推銷的白氏高級吹牛廣告術，乃是有實在内容的廣告宣傳，使人們不得不相信，不得不心悅誠服。隻是，我的廣告策劃也是一種特殊的商品，也是有償服務的。”
“那當然，做廣告哪有不付廣告費的道理？”
“我給貴校策劃一則廣告吧！你可以在廣告上寫上這麼一條承諾:凡是到本校就讀的學員，保證考上高一級學校。入學時學校、學生、家長三方簽訂合同，如果達不到預定的分數線，學校負責退還三年所交的一切費用。這麼一來，我保證你的學校招生辦公室将來客盈門，創造辦學奇迹，負責收費的财務人員就會忙得連上茅廁的時間都沒有。董事長先生，你還愁什麼招不到學生？”白居南狡黠地笑了笑。
蘇西坡卻連連擺手:“使不得，使不得！這樣的廣告未免太過分了。你要知道，我們民辦學校所招的學生一般都是其他正規學校淘汰下來的學生，那些不三不四的學生即使讓老師跟着屁股轉，也無法考上高一級重點學校的，這樣一來我們教師不就全部喝西北風了嗎？”
白居南又一次點上一支萬元香煙，不慌不忙地說下去:“這你就不用擔心了。我們可以在合同上附加上這麼一條，凡在三年中累計曠課五十節以上或作業少交五十次以上的學生，雖然成績達不到高一級學校錄取分數線，但這是屬于個人的原因，出現這種情況，本校不負責退還費用。這些頑皮成性的學生，有哪幾個能保證三年時間内不曠課五十節？有哪幾個不少交作業五十次？到那個時候，即使沒有一個考上高一級學校，學校也不用賠一分錢。”蘇西坡高興地站起來，緊緊握住白居南的雙手，還激動地在他臉上給他一個響吻，說:“好，很好！老弟，你不愧是一個頂級吹牛博士！就憑你這個金點子，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聘你為本校高級顧問，月薪兩千元，再加獎金兩千元，怎樣？”
白居南迫不及待地接受了這個高級顧問的頭銜。
按白居南的提議，蘇西坡到印刷廠印制了五萬份彩色豪華的招生簡章，聘請了十幾名靓麗的女孩走街頭，串鄉村，見人就發，逢人即塞。三天不到，就把所有簡章發個一份不留。在這份招生廣告裡，蘇西坡還按白居南的指點特地加上兩條:
一、本校所聘教師都具有二十年以上教齡的中高級教師；
二、英語口語教學特聘外籍教師授課。
起初，蘇西坡董事長還心有疑慮:這樣吹是不是吹得過火了些？哪裡能聘到那麼多中高級教師？凡是真正評上中高級教師的，都在各地公辦學校上課，捧的是金飯碗，人家會願意來這個不倫不類的學校應聘嗎？至于聘用外籍教師更是難上加難了。南山市城區裡滿眼都是清一色的黃皮膚黑眼珠的本土人，在這座經濟不怎麼發達的山區小城，哪裡去找金發碧眼的外國人？
還是這位頂級吹牛博士胸有成竹:一、小學高級教師也是高級職稱，持有這些職稱的大有人在，用高薪肯定能把他們挖過來。另外，把已退休賦閑在家的而願意出來發揮餘熱的教師招攏過來，那不是中高級都有了嗎？二、至于外籍教師，要真的想找就不難，南山國際大酒店那裡不是有幾個從澳洲過來的翻譯小姐嗎？請她們過來每周兼任兩節課不成問題。到開學典禮那天，先請她們到主席台就座，讓學生們大開眼界，這不是把問題解決了嗎？說到這，蘇西坡終于放下懸着的心。
這一番吹牛果然效果不凡。學校開學這一天，就出現了創辦五年以來未曾有過的排長隊報名到校就讀的可喜局面。氣得周邊幾個同類學校的老闆們直罵娘。幾天下來，來報名就讀的人就突破萬人大關，名列全市五所民辦學校之首，創造了民辦學校辦學史上的神話。為感謝白居南博士為學校招生做出突出貢獻，蘇西坡特地封了一個一萬元的封包鄭重地遞給他。
在開學典禮上，金發碧眼的瑪麗絲小姐在台上說了幾句話，便赢得經久不息的掌聲。照相機閃光燈頻頻閃爍，蘇西坡和白居南始終微笑着坐在洋小姐的兩旁，而且座位挨得很近很近，于是留下令人難忘的鏡頭。遺憾的是，号稱“博士”的白居南，卻不會講幾句外語，隻好用國語與瑪麗絲小姐交談。幸好人家是中國通，不然這位“博士”肯定會出盡洋相。
董事長和校長講話之後，照理說該輪到高級顧問白居南講話了，但他卻推辭說:“我就不講了，在這樣一個莊重的場合裡，我發表言論，名不正言不順。”
蘇西坡想了想，也覺得有道理，就不再勉為其難了。
開學一個月後，白居南推說有要緊的事想回皇城一趟，向學校預支了兩個月的工資，從此一去不再回頭。
其實，白居南不是皇城人。他原先隻不過是南山北部山區北麓縣的一名代課教師。代課老師薪金不高，每個月才一百五十元，他覺得這樣的待遇自己太吃虧了，便主動辭職自謀生路，果然一路順風順水。吹吹牛可以，要是想在這所學校大展才華那是不可能的，遲早會露馬腳的。常言道“識時務者為俊傑，大丈夫能伸能屈，三十六計，走為上計”，他還是走的好。至于那堂皇的承諾，就讓蘇西坡一個去承擔吧！
就這樣，白居南消失了。有人說他到沿海某市辦了一個文化服務中心，也有的說他到沿海某市辦“文化藝術公司”，到底他做什麼，誰也說不清楚。
南山市天才學校招了那麼多的學生進來以後，蘇西坡及時向市主要領導反映，南山市領導因勢利導，将壞事辦成好事，采取兩條腿走路的辦法，聘請專業技術人員來為學生上課，将招進來的學生培養成掌握一技之長的專業人才。當年，這個學校成為全省職業教育的典型。
若幹年後的一天傍晚，蘇西坡正要下班回家，辦公桌上的電話鈴響起來，蘇西坡趕忙伸手去接，對方說是一個老相識，約他六點鐘到桂花山莊小叙。蘇西坡一聽一時想不起是誰，就胡亂應承下來。他趕到桂花山莊，按客人指定的包廂推門進去一看，坐在包廂裡的正是多年不見的頂級吹牛博士白居南先生。相互寒暄入坐之後，兩人開始相互敬酒。三杯酒下肚後，蘇西坡便詢問白居南這些年來的情況。
“一言難盡啊！”白居南一聲長歎，便眉飛色舞地神侃起來。繼而又發了一番感慨:一個人要成就一番事業，學曆不必要求太高，最主要是有一顆精明的頭腦，要善于發現商機，利用商機。接着，白居南又十分得意地說:“這些年來，我主要是銷售境外的産品。我們這家大公司，專門生産一種暢銷全球的養生保健品，叫海克蘭長壽系列，其中，濱海市的營業額每年都在五千萬元以上。按每年百分之十提成，我一年收入就是五百萬。”
“恭喜，恭喜！白博士真是商場上的精英！”
白居南忽然想起當年招的那幫學生，想起那個“不上高一級學校退回全部各項費用”的承諾，就向蘇西坡詢問:“當年招進來的那幫學生怎麼樣？”
蘇西坡點了點頭，滿意地說:“可以，可以！本來這幫學生基礎是差了一些，但通過全校教師的精誠努力，原來很差的學生，大部分都趕上來了。我們采取校企聯辦的辦法與企業挂鈎，把實在無法考上高一級學校的學生讓他們去學技術，學成之後，到工廠去上班，那幫學技術的學生實現了百分之百就業。那些基礎較好的也能考上高一級學校，能升學的學生百分之百的升學了。這種兩條腿走路的辦法，家長滿意，社會滿意，領導滿意，學生本身也滿意。”
“恭喜，恭喜！蘇先生真是治校有方的教學精英啊！”白居南又想起那個臨時聘來教英語的瑪麗絲小姐，問道:“瑪麗絲小姐還教英語嗎？”
“瑪麗絲小姐早就辭職了！”
白居南不解地問:“辭職了？”
“是的，辭職了。她辭去南山國際大酒店的工作，在我們學校紮根了。她上課挺捧，很受學生的歡迎。她才是真正的英語博士生，我們正準備把她提到學校領導崗位上來，讓她擔任副校長一職。”
白居南樂道:“嗨，我以為她辭去你們學校的工作呢！”
就在他們倆人說話間，門外響起敲門聲，白居南帶着醉意吼道:“敲什麼敲，老子正喝得高興呢！别理他！”蘇西坡起身把門打開，眼前卻走進幾名警察，蘇西坡一下愣住了。警察徑直走到白居南的跟前，亮出證件說:“你就是白居南吧，你被捕了，請跟我們走一趟。”
白居南見狀，突然從身上掏出一把刀，抱住身邊的女服務員，大聲地對警察說:“你們都給我讓開，不然先殺了她！”說時遲，那時快，情急之中，蘇西坡操起桌上的空酒瓶，從背後重重地打在白居南拿刀的手臂上，刀子被打掉在地。與此同時，警察迅速撲上來，緊緊地把白居南按在地上，給他戴上手铐。一位警察緊緊握住蘇西坡的手:“謝謝你，是你幫我們一個大忙。”蘇西坡不解地問:“他犯了什麼罪？”警察告訴他:“根據我們掌握的情況，他是一個騙子團夥的老大。董事長先生，如果沒有你這一招，後果将不堪設想！謝謝你，謝謝你了！”
蘇西坡問:“那你們怎麼知道他在這？”
警察回答道:“我們是通過手機定位監測系統，從他之前與你通話聯系中監測出來的！”
白居南被幾名警察押出門外去。望着白居南的背影，蘇西坡搖頭歎道:“太聰明，太聰明了！”忽然想起《紅夢樓》裡的兩句詩:
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