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漢的班超,為人有大志。兄長被召入京,他和母親随往,然而家中貧寒,班超于是為官家抄書,供養家用。這份工作自然辛苦,這天抄得手酸,班超丢開筆,歎息道:“大丈夫無他志略,猶當效傅介子、張骞立功異域,以取封侯,安能久事筆硯間乎?”大家聽了,一場哄笑。班超憤憤道:“小子安知壯士志哉!”
這便是傳說中著名的投筆從戎掌故。說起來,當年班超兄長班固因回鄉寫史而遭人告發,下了诏獄,班超上書漢明帝,受到召見,禀明實情,漢明帝對班固頗為賞識,于是才有被召的題材。漢明帝也因此記住了班超,在某個閑暇時候,問起卿弟安在,班固如實禀告,于是班超也被委派為和兄長一樣的文案工作。隻是這位二弟的志向的确不在筆研之間,後來果然在西域成就不俗的事業,受封定遠侯,終于踐行了自己的豪言,與寫成《漢書》的其兄,實在是班家文武昭彰的雙壁。
班超最初養家糊口的抄書,古人稱為傭書。手工抄寫是印刷術發明之前,文字材料尤其是書籍複制和傳播的最主要甚而是唯一的手段。應該說,母本之外所有副本的制作都是需要謄抄的,不過傭書作為一種行業,班超的掌故卻是見諸典籍的第一次,于是它的起始隻好确認為漢代。
在如今的人看來,抄書實在是份門檻很低的工作,其實不然。抄書之人必須具備一定的文字功底,這在班超的時代實在不屬多數,即便在号稱教育普及的後世,也未必人人做得。識字乃至受過高等教育,能夠将書抄好也并不簡單,除了要耐得辛苦,字迹起碼清朗,還必須有相當的學養充當底氣。這樣看來,傭書竟是讀書人專屬的一條生路。
傭書被視為一個行業,獲得勞動報酬是一個重要的起點。就史籍的記載來看,班超之所以傭書,乃是因為家境貧寒,這也是所有傭書人的命門,更是這個行業能夠存在的要義所在。就班超的個案而言,他的傭書,是受雇于官府,拿的是公家錢。同時代的類似記載雖然不多,但大都是政府行為的模式,也就是說,這一時期的傭書,并沒有純粹商業意義上的市場購買。
政府需求出于統治的必要,幾乎可以視為一種剛需,而藏書對于所謂統治階級而言,意義和價值并非僅僅在于文化,或者說文化其實也是要為政治訴求服務的。譬如劉邦攻入鹹陽,諸将皆争先掠奪金帛财物,而蕭何乃先入秦宮,收取秦丞相、禦史之律令圖籍。這樣的行為,直接導緻漢立國之後,具知天下要塞乃戶口多寡,形勢強弱,以及民間疾苦情狀。這些信息對于一個政權的重要意義,真是怎麼估量都不為過。資治的訴求,在太平時代也是搜集典籍的誘因,對相關文獻的複制,原是題中應有之義。
誠然,文化的彈性絕對不會局限于講求實用的官廳文本,文學曆史哲學諸門類的發育,作品的流播,在文字當道的時代,自然不會滿足于口頭的傳誦,學問的究治,也必須依托于相關典籍的收藏,彙攏起來,這實在是一個極其強悍的缺口,作為複制副本的唯一途徑,由買方賣方共同構成市場化的傭書行業,其興起真的是必需的。
這個必需的時代被定位在魏晉南北朝時期,而這一時期正是輕薄廉價的紙張廣泛流行的時代。雖然造紙術發明之後,紙張并未成為主流的書寫載體,簡牍和缣帛依然占據書寫材料的主體位置,不過東晉的桓玄以政令的形式,宣布紙張對原有書寫材料的替代,這種替代盡管披着強制的外衣,但不難想象,桓玄之所以有此政令,必然是民間已經擁有了濃郁的此類風氣,方才有此發動,所謂應運而生是也。
作為文化的一個元素,宗教對傭書的推動是不容忽視的。伴随佛教道教的興盛,佛經的譯,道籍的制造,出于傳播的需要,抄寫複制成為重要的途徑,于是傭書人中後來分化出專門抄寫宗教經文的門類,稱為寫經生。其實,經文的複制原本是僧侶的分内之事,但當宗教的影響深入民間之後,這種格局就有了變化。譬如佛教信衆出于祈福求保佑的期待,嘗試以功德主的身份舍财寫經,在表達虔誠的同時,将對菩薩呈報的私人願景機巧地夾帶在抄寫佛經的題記裡面。這是一種極富本土色彩的民間智慧,因為比起鑿窟造像建蓋寺廟浮屠,寫經的成本實在是太過實惠,尤其搔到貧寒信衆的癢處,因而不能不引發效仿和攀比,也就不能不蔚為風氣。最虔誠的功德自然是親自抄寫,隻是會寫字的人在當時并不廣大,而權勢階層以及商業人士,殷實的經濟實力足以令他們規避抄寫的辛勞,必然或者隻好出資雇人代勞。由于代勞的需求太過充盈,出家人已經不能滿足如此熾烈的渴求,傭書人以及窮寒的讀書人轉而介入寫經,寫經生于是成為專門職業。前面說過,不是識字乃至受過教育的人都能傭書,這一點在寫經上尤其如此,鑒于寫經的目的在于做功德,或者直截了當說是求佛辦事,意在發願消災的雇主勢必将靈驗與否的砝碼押在寫經生身上,寫經的水準被推到一個嚴苛的地步,相比一般的傭書人,寫經生肩負了宗教、道德、技能的諸般壓力,一絲不苟甚至戰戰兢兢便是他們工作的常态。
除了辛苦的謀生,傭書其實也并非毫無存在感的枯燥工作。不可否認,包括寫經生在内的傭書人在這般辛苦謀生的同時,也受用着學習,于是其間頗有人經過筆墨曆練之後,于學問和書法都有不俗的長進,成就自己的功業。譬如三國時吳國的阚澤,在劉玄德大舉伐吳連戰連克的危急時刻,以全家性命作保,向孫權推舉了陸遜,彜陵之戰大敗蜀軍。這位不同凡響的大臣,早年家世農夫,居貧無資,好學的他常為人傭書,所寫既畢,誦讀亦遍,于是究覽群籍,追師論講,兼通曆數,由此顯名。後秦的僧肇也是家貧以傭書為業,由此曆觀經史,備盡墳典,歎服于《維摩經》的深邃,剃發為僧,皈依佛門,後來得到鸠摩羅什的真傳,被贊為秦人解空第一者,其所作《肇論》是佛教哲學的代表作,影響深遠。蕭梁的王僧孺,也有傭書養母的經曆,天資聰穎的他不但因抄書而善楷隸,而且博聞強記,被譽為“即筆耕為養,亦傭書成學”,他入仕後政績卓著,又是南朝著名的文士和知名的藏書家。其他如東晉的範汪、後梁的張景仁、北魏的崔亮等,都是以傭書作為人生的初始職業,後來各自成就一番功業。這樣看來,傭書可以說是這些讀書人成學成名的階梯,乃至入仕的擺渡。
可以逆料的是,批量複制的印刷術,是手抄的傭書業之天敵,現存最早的印刷實物出自唐代,敦煌遺書中,印本的《金剛經》赫然在目,不過也同樣有手抄的經文。可見,同造紙術誕生後并未立刻替代簡牍缣帛一樣,雕版印刷發明之後,手抄的形式也沒有退出曆史的舞台,唐代大書家虞世南的兄長虞世基,入隋後貧無産業,便每以傭書養親。即便在刻書盛行的時代,傭書雖然退居非主流,乃至嚴重萎縮,但也并未消歇,甚至還有過規模龐大的傭書活動。譬如《永樂大典》和《四庫全書》,鑒于其卷帙太過浩大,無法制版印刷,隻好雇用傭書人謄抄繕寫,以至于事情結束之後,許多傭書人閑居,行市大跌,有慧眼者乘機招募,從《四庫全書》底本中謄錄近百種集部書籍。
說到行市,班超等人傭書的酬勞既然可以養家,應該不會太過低下。北魏的劉芳,常為諸僧傭寫經論,筆迹稱善,卷直以一缣,歲中能入百餘匹,如此數十年,賴以頗振。劉宋的陶貞寶,善隸書,家貧,以寫經為業,一紙直價四十。有人經過換算,以為他寫經3張紙的傭金差不多夠得上一匹麻布的價格。唐代的吳彩鸾,因夫不治生計,家貧,以小楷書《唐韻》一部,賣得五千錢,以為糊口之計。應該說,他們的報酬都算是可觀的。四庫館開出的标準則是每一千字給銀二錢五分,而熟手的繕寫速度可以達到
每天約寫兩千字,這自然是一筆滋潤的收入了。當然,繕寫草率者,屆時也是要賠紙換寫的。
王嘉的《拾遺記》裡講故事,說王溥家貧不得仕,乃挾竹簡插筆于洛陽市傭書,美于形貌,又多文辭,來僦其書者,丈夫贈其衣冠,婦人遺其珠玉,一日之内,衣寶盈車而歸。積粟于廪,九族宗親,莫不仰其衣食,洛陽稱為善筆而得富。《拾遺記》所記多屬奇聞轶事,所以本故事隻好作傭書的傳奇看,不過也不妨當作是一種折射性的社會反映。既然美姿容的潘嶽可以受到婦人的擲果追捧,同樣俊俏的王溥還有富麗的文辭出售,衣寶盈車的景象似乎亦不為過――盡管有些文藝的誇張。這也不足怪,撰寫這類憑借筆墨緻富故事的本就是文士,不免會将難以企及的願景附會在自我意象的同類身上。據說他形貌醜陋而聰敏睿智,于是這故事愈發地平添某些心理投射。值得注意的是所謂文辭,畢竟抄書隻是複制,容不得創作,于是這傳奇便有些渺茫起來。
至于傭書的字體,一般都是正體,行草少見。由于鎮日浸淫于筆墨之間,傭書人當然對書體構成了影響,自然也産生了一些書家。《宣和書譜》說:唐書法至經生自成一律。清人金農抄書易米,形成自家特色的抄經體,并與他的楷隸作品相互滲透,頗富創造性。當然,更多從事傭書的人,如同曆史上從事其他行業沉默的大多數一樣,留不下絲毫的影響,大約隻有他們繕寫文獻的字裡行間,善存下他們些許的印記,盡管這樣的文獻在經曆時間的打磨和風雲變幻的水火銷解之後,更多隻剩下絕不豐裕的孑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