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眉清目秀,步履輕盈,身穿白色襯衫,上面有用各國文字書寫的“讀報讓我憂郁”。她,手裡握着一本龍應台的新書,一支筆被當做書簽夾在中間:“剛買的,還沒看完。”很難想象這樣一個上海女子,就是新華社曾惟一常駐加沙、親曆了加沙戰争的記者周轶君。
孤注一擲
身為上海人,周轶君從小就向往北京。高中畢業後,她如願考上了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專業是阿拉伯語言和文學。
大二時,通過傳記閱讀,周轶君有了自己的偶像:唐師曾。唐師曾是1991年第一次海灣戰争期間新華社派遣該地的首批采訪記者之一,他的傳奇經曆強烈感染着周轶君,讓她很快确立了到新華社做一名國際新聞記者的職業目标。
畢業前夕,周轶君放棄了參加外交部考試的名額。一門心思投考新華社國際部,誰知卻被對方告知“我們不要女生”。這句話并沒有讓倔強的周轶君打退堂鼓,她一次次跑去新華社,一次次失望而回。最終,周轶君退而求其次,考取了新華社對外部。
在新華社,采訪的機會很多,很多報道都是跨領域的。初出茅廬的周轶君,深感知識匮乏、學海無涯,但強勁的壓力也促使她更加如饑似渴地努力完善自己。
2001年,周轶君被派去廣州采訪第九屆全國運動會。之前,周轶君對體育不是很感興趣,更談不上了解,但聰敏的她很快做出決定:反正是個外行,少摻和正規比賽的事,另辟蹊徑去挖掘運動員們的生活細節。采訪第一天,周轶君注意到一個練體操的小女孩,女孩的手上有很多傷痕。周轶君像大姐姐一樣和女孩套近乎,女孩很快解除了戒備之心,滔滔不絕地講起發生在身邊的故事。就這樣,體操運動員日常訓練中很多鮮為人知的酸甜苦辣,彙成了周轶君筆下一個又一個生動的小故事,頗受讀者青睐。
閱曆是一種财富。随着時間的推移,周轶君在職場上越來越成熟,但她并不滿足,她的心裡始終珍藏着那個夢想:做個像唐師曾一樣的戰地記者,為自己的人生添上濃墨重彩的一筆。懷揣着這樣的渴望,周轶君一邊利用日常工作不斷磨煉自己,一邊等待外派采訪的機會。
整整蟄伏了4年,周轶君終于等到了出國駐站的機會。她主動請纓去加沙――一個槍林彈雨的地方,但領導不忍讓一個女孩子獨自涉險,她的申請屢次未獲批準。
周轶君又拿出當年報考新華社時孤注一擲的勁頭,寫信向社長陳情,最終以一句“女性的耐力比男性的爆發力更重要”,使得領導層點頭拍闆:“你去吧!”26歲的周轶君成為全球惟一常駐加沙的女記者,時間長達兩年。
戰地生涯
“中央電視台2004年度中國記者風雲榜”曾為周轶君寫下這樣的推介詞:“因為她的堅守,讓每一個需要的地方都發出了中國人的聲音。”
随着巴以沖突加劇,從2003年6月開始,凡進入加沙的外國人都要簽署生死協議:如被打死或打傷,放棄追究以色列的責任。為了實現萦繞心頭多年的願望,為了第一時間掌握第一手材料,周轶君豁出去了。
在加沙,“定點清除”和空襲特别多,不知道什麼時候炸彈就會從天而降。2003年8月末,以色列“定點清除”加沙地帶哈馬斯成員,4枚導彈在距離新華社辦公樓70米處爆炸。有一次半夜時分,以色列發動大規模襲擊,全城停電。沒辦法做别的事情,周轶君索性坐在地闆上默數窗外橫飛的導彈。那天晚上,她一共驚心動魄地數了14枚爆炸的導彈。
哈馬斯的精神領袖亞辛在世時,曾在逃脫了一次“定點清除”後的第二天,在自家門口會見新聞媒體和支持者。周轶君照例也去拍照片。當時人很多,她艱難地擠到最前面,蹲在亞辛的輪椅旁邊心無旁骛地拍個不停。一周後,美聯社發3條消息,标題是《記者救了亞辛的命》。原來就在亞辛和記者見面時,以色列又出動了一架戰機去炸亞辛,目标鎖定後卻因現場外國記者太多,飛機不得不掉頭返回。
有一次,為了及時獲得第一手材料,周轶君來到距離以色列定居點最近的一戶巴勒斯坦人家裡。那戶人家一共10多口人,隻有一張床。當晚,這惟一的床讓給了周轶君,其他人全部睡在地上。在這個什麼家具都沒有的家裡,最安全的地方是廁所,那天晚上為了躲避危險,周轶君随同這戶人家一起往廁所裡跑了好幾次。透過窗台,她看見以色列的巡邏坦克正通過門前。
在動蕩不安的加沙地帶,穆斯林的禁忌也曾給周轶君招來麻煩。女記者在當地采訪,需要穿黑袍、蒙頭巾。有一次,周轶君因為趕時間沒來得及換長袍,出門不久便遭到當地人圍攻,幸虧那裡離住處不遠,她趕緊跑回去避難。2004年2月,周轶君到加沙地帶北部難民營采訪,雖然她穿上了袍子,但難民營的男孩們看到這個外國女人,還是覺得非常好奇。周轶君每次在前面走,後面都會跟着很多孩子。孩子們一開始是向周轶君丢小石頭來試探她的反應,後來改丢大石頭,結果有一次把周轶君的頸部砸傷了,整整一星期她連進食都感覺困難。
直面槍戰,必然觸目驚心。周轶君第一次去交戰現場采訪,沒有穿防彈背心,不期然遇到一位也沒穿防彈背心,但戰地經驗豐富的CNN攝影師。對方誇周轶君勇敢,周轶君笑笑算是回答。其實,周轶君真的不是因為勇敢才這樣冒險,而是因為當時防彈背心還未從國内運過來。周轶君不知該怎麼接近到處巡邏的坦克,CNN記者告訴她:除了勇敢,還需要智慧。
有一個CNN記者,因為穿了避彈衣,所以很多當地人都躲在他身後,結果這個記者成了坦克手的懷疑對象而被打成重傷。CNN記者還告訴周轶君:在當地拍照的時候,走一段路就要把三腳架晃一晃。讓坦克手看清楚自己手裡拿的是什麼東西,而且要走之字形,目的就是讓坦克手消除戒心。
周轶君總結出經驗:采訪過程中,勇敢之外,自我保護意識一定要強。如果坦克故意打你,怎麼躲都是躲不開的。在武裝沖突中,記者不會成為攻擊目标,隻要你身邊沒有巴勒斯坦人。當然,如果你身邊沒有見證人,他們也會開槍,所以,出門時一定要有人陪伴。
女性的眼光
周轶君的報道跟其他人的不太一樣,很多人都評價說,從來沒有見過這麼生動的報道。周轶君的文字,總是能講出更多的細節,而且是以一個女性的眼光去溫和慈悲地看待戰争。
周轶君初次近距離接近亞辛時。第一感覺竟然是:他像一個病人,說話很有條理,為人很有修養。周轶君向亞辛提出:“當你看到以色列的婦女和兒童被炸死的時候,有什麼想法?”這個問題很有挑戰性,就連周轶君在當地的雇員聽了都替她捏了一把汗。當時,亞辛歎了口氣說:“我們也不想看到這樣的場面。可當我們巴勒斯坦的婦女和兒童被炸死時,為什麼全世界都沉默了呢?”
在周轶君看來,阿拉法特的生活條件非常艱苦,辦公樓的建築幾乎都在2002年9月以色列的襲擊中被毀壞,他的辦公室僅有10平方米,有一面國旗,一張桌子,一座鐘,一台空氣交換器。進餐時沒有餐桌,就在辦公桌的另一半,桌上有個裂縫,上菜時就把這道裂縫擋上。周轶君還特意寫道:“阿拉法特那雙顫抖而柔軟的手……”
周轶君通過女性的眼光,從獨特的角度揭示着戰争、人性、掙紮與無奈。對重量級人物的采訪是細膩而婉轉的,對于身邊的平常人與平
常事,她的心也一樣柔軟多情。
在當地,很多小孩子靠賣口香糖賺錢。有一天,周轶君将車停在路邊打電話,一個小孩馬上跑過來兜售他的糖,周轶君沒顧上搭理他。打完電話,周轶君猛然發現那個孩子正蹲在車邊哭泣。孩子說,這一天他一筆生意也沒有做成,父親失業了,母親有病,兄弟6個人都在加沙不同的角落賣糖、賣報紙,他已經十幾歲了,從來沒有喝過牛奶。周轶君立刻把孩子的糖全買下來。後來,周轶君在另外一個地方又碰到這個孩子,她對孩子說:“我可以買你的糖。”但是孩子很有尊嚴地回答:“我不是乞丐,你不用這樣對我。”那一瞬間,周轶君對這個孩子肅然起敬。
新華社駐加沙的房子特别大,周轶君一個人住着198平方米的居室,但忙碌的她經常沒時間走到客廳去,客廳裡的鐘表停了多久她也不知道。周轶君不是一個很戀家的人,但有一年中秋特别地想家,房子的窗戶對着地中海,她就沖着地中海大聲地喊“媽媽”。不過,這種小情小調對她來說太稀罕了,駐加沙的大多數時間,她都忙得根本沒有時間去孤獨。
周轶君在加沙的兩年,生病不多,但真病了的時候卻不敢去當地的醫院,因為裡面經常停放着在沖突中死去者的屍體,醫院也被人們習慣性地稱為“死亡醫院”。有一次,周轶君發燒,在北京的同事從她發回的音頻稿件中聽出她生病了,千裡迢迢寄來了體溫計和唱片。周轶君收到這些東西時已經是一個多月以後了,體溫計早在路途中被擠壓碎。還有一次。周轶君感冒了。當地的雇員給她拿來了加沙的藥,藥片特别大,她吞下去的時候差點被噎着,好在時間不長,她的病很快就好了。
強烈的使命感,能幫人克服厭倦;灑脫的個性,讓周轶君能“享受最好的,承受最差的”。周轶君忙裡偷閑。在卧室的陽台上種了很多薄荷,學中東人煮紅茶的時候摘幾片放進去,為充滿戰火的日子營造點兒小情調。每每空襲一過,周轶君會開着大吉普車去海邊散步。加沙沒有什麼工業,天空澄淨碧藍,在硝煙剛剛散盡的短暫平靜裡,幾乎看不到人影的地中海甯靜而美麗。那樣的時刻,周轶君總覺得自己是獨霸了這片天地,她認為,自己這輩子都不會在其他地方再看到這樣的美景。
鳳凰■
兩年後,周轶君從烽火連天的中東來到大都市香港,走進了人生旅途的新一站――香港鳳凰衛視。就像冥冥中的巧合,周轶君在鳳凰衛視任職的部門是新聞采編部特稿組,與她離開新華社時所在的部門同名。
從一名戰地記者成為電視記者、主持人、觀察員,周轶君的足迹遍布天下。人人都唯恐避之不及的刀光劍影之處,她主動請纓,親赴前線;明明是在冒着生命危險,她卻不願将苦難作為炫耀的資本;明明獲得了很多榮譽和獎項,她卻一直說要懂得謙卑做人。
經過戰火洗禮的周轶君,坦陳自己當年申請去加沙,是受年輕人的虛榮心蠱惑。然而真正到了那裡,目睹自己的鏡頭中每天都有人在流血、死亡。她的心慢慢變得謙卑起來。當戰争、流血、死亡不再隻是電視、報紙上的影像和圖片,而是活生生地發生在面前時,周轶君突然意識到:一切浮華名利都不重要,惟有生命、人道才是最根本的。
如今的周轶君,閑時會和三五好友在酒吧小聚,抑或流連于書本和網絡之間。興之所至,便有百轉千回的優美文字信手拈來。她也樂得下廚房,切切弄弄,蒸蒸煮煮。她說,書房與廚房是她最愛待着的兩個地方。她的廚房裡,各式廚具一應俱全。她甚至想過,如果要轉行,就去當個廚師,開個平民小館。
當周轶君帶着自己的新書做客浙江新聞網時,有人稱她為铿锵玫瑰,她回答:“玫瑰太優雅了,我隻是一朵小菊花。”這個在26歲時就經曆了戰火考驗的女孩,日後還将曆練怎樣的人生,這些曆練又将帶給她怎樣的影響?答案或許就像她自己所說的那樣:“所有一切,都将會慢慢呈現;有一些東西,它會在我的體内慢慢生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