壞小子
那時,王印在校長室的黑名單上,不是榜眼也是探花,穿拉絲的褲子,一臉壞掉的鋼筋水泥的感覺,頹得有力量。老有别班女孩來找他,學校有一多半人是他認識的。
而我,心裡有許多規矩,對事物心存敬畏,沒有怨怼,讀書像唱詩班的修女,虔誠端正,穿長長的碎花裙,手裡握着白絹,書包放一隻墜着流蘇的香囊。
高二分班,我成了王印的同桌,他帶着異國的氣息來到我身邊。相對于我的怯懦和試圖搞好關系,王印似乎格外不情願和我同桌,他從不和我說話,都不正眼看我,側着身體,靠外面的腿腳呼之欲出,總是下課鈴一響,就沖出教室。他這樣“嫌棄”,讓我難為情。我知道,大家都暗地裡笑我暮氣沉沉,不苟言笑。我心裡很委屈,因為爺爺是個傳統的讀書人,他要求我成為大家閨秀,當别的小女孩還在玩洋娃娃的時候,我已經在念“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我的老成端凝,是從骨子裡帶出來的。像王印這樣自由得連地心引力都抓不住的男孩,一定不喜歡有我這樣的同桌。
在老師眼中,王印是座在建的巴别塔,是異數,套用郭德綱的話,屬于“教育好了也是個流氓”的類型,稍不留神,就會把婁子捅到天上,釀成劫數。
而所有反對的聲音,在王印的眼中不啻為強拆隊,校長就是它的中央政權。凡是他認為美好的,在興緻勃勃地安裝到巴别塔上後,都被當成外星邪惡的生靈處死。高中所有的課程中,物理大概是王印學得最好的,因為每次從校長室出來,他都會說一句牛頓的名言:“作用力隻會引起反作用力!”以後便不再對巴别塔精裝修,而是以最快的速度往上累積。王印成了“他的國”裡的騎士、獨行俠,也成了一幫壞小子心中的“海盜船長”,在他們的幫助下,王印“罪行”累累。
日子流淌着,我香囊裡夏天的薄荷早已換成冬季的紫蘇,我們卻從沒說過話,也沒有借過半塊橡皮,我放棄了和他成為朋友,習慣了桌邊有他的背影。
沙與沫
然而,我卻發現,這不是真的王印,他從不會拉幫結夥,他隻是願意和主流們對着幹,做的事情也不都是十惡不赦。
清明節前一天放學的時候,王印突然告訴我,他準備明天組織人馬去公墓,阻止掃墓的人燃放鞭炮、焚燒紙錢,問我去不去。我問:是學校組織的嗎?他說:不是,下意識的我立馬拒絕。王印不屑地說:“我以為看《紅與黑》的人會不一樣!”我一下懵了,原來他發現了我在數學課上看《紅與黑》,我的臉一下就紅了,他似乎窺探到我心裡有一個不安分的因子。
他們不出意料地被墓地管理處的人告到校長室,說是擾亂正常秩序。校長哭笑不得,也沒問清來龍去脈,就武斷地拍着桌子罵:“活人都玩完了,現在開始玩死人啦!”看着他被通報批評,我很想去為他澄清些什麼,但這關我什麼事呢?我們是兩個世界的人。
學校開始一年一度的運動會,今年不知是哪個開玩笑,竟然給我報了800米長跑,要知道我的體育可是年年挂科!一定是王印,上次的事情他記仇了!我被硬推上跑道,連運動鞋都是别人的,還大了一碼。當我氣呼呼地尋找王印時,發現他正在和一個男生說話。那人開始還一臉壞笑,說着兩人就吵起來,發令槍一響,運動員還沒沖出去,他倆打起來了――全亂了,到底是跑步還是拳擊比賽?剛跑一圈我就不行了,過彎道時摔倒崴了腳,更尴尬的是鞋子也掉了。面對廣大師生,生平第一次有舉目無親的感覺。這時,王印走到我跟前,臉上帶着傷,撿起我的鞋子,當着全校師生的面,把我背了下去。
事後我才知道,偷着給我報名的不是他,而是和他打架的男孩。沒多久,校園裡就盛傳王印喜歡我。我知道,不是這樣的,換成誰,他都會這樣做,因為他就是個騎士。
在他收拾得幹幹淨淨的書包裡,總有本紀伯倫的《沙與沫》,很舊,卻沒有折痕,像保存完好的古籍。這本詩集我也看過,紀伯倫他老人家認為:人在社會之中如同沙之微小,事物如同泡沫一般虛幻。我能理解紀伯倫,因為他自幼經曆許多,自然會随遇而安、相信宿命,但我讀不懂王印,在他不羁的外表和驚世駭俗的舉動中,如果還認為自己如沙如沫,那他該擁有怎樣一顆糾結的心?
流螢集
有時,我會給遲到的王印留一小袋白吐司,在桌上偷偷寫下老師問題的答案,我用女孩的方式報答他。他從不拒絕,也不說話。
一種淺淺的像小蟲的東西在攀爬。
暑假來臨。大家都在抱怨老師布置的課外作業,竟然有觀察野生動物。在這個鋼鐵水泥的城市裡,連自己的心都無法安放,哪裡有地方留給野生動物?我收拾着書桌,轉眼看王印,他卻早已雙手插袋,絕塵而去。
第二天,突然接到王印的電話,約我去寫作業。奇怪。當我趕到時,他靠在一輛單車前,我問:“去哪兒寫?”他說:“上車,去了就知道。”我坐在車後,不再多問,這是我第一次和男生單獨出行,卻沒有不安。
一轉眼繁華湮滅,一片濕地在眼前,荷塘小青蛙,柳樹喇叭花,不時有鳥兒飛過。我還在發愣,王印已經架起相機,“小鳥,算是野生動物吧?”我點頭“嗯”了一聲,“這就是你說的寫作業?”他嘿嘿一笑,從書包裡拿出許多面包圈,一個一個系在柳樹的枝條上。不一會兒,就有小鳥過來啄食,蔚為壯觀,讓我想起閏土,那個用糧食捉小鳥的孩子,隻是閏土沒有王印環保。
“你為什麼總是犯錯被老師罵?”在回去的路上,我問出自己的疑惑。“因為我想活得精彩,不要最後死在床上。”王印突然很正經地說。“那你為什麼喜歡《沙與沫》?這不是很矛盾嗎?”王印停下車,臉色陰郁,“這是父親留下的遺物,我拿它勉勵自己,不代表喜歡。”我一時語塞,原來是因為父親平凡短暫的一生,讓他如此叛逆,這才是真正的反作用力!
在我看來,王印于人畜無害,但他身體裡那顆不安分的心,像座活火山,害怕會在一夕之間就如沙如沫地死去,總在不停地借屍還魂,他用力地活,不甘于生命的平凡。
我到書店,買了本泰戈爾的《流螢集》放在他家門口,因為我喜歡扉頁上的一句詩:“天空沒有翅膀的痕迹,而我已經飛過。”希望他能看到,人生不在于留下什麼,隻要你經曆過,就是最大的美好,這不是無能,而是一種超然。
線香煙花
開學後,一切又回複到從前。
某天,老師突然讓我去她辦公室,說:“讓你和王印同桌就是因為你不會被他帶壞,你應該及時彙報他的一舉一動。”我一聽就反感,這是什麼呀,我成探子了,我堅定地拒絕,“老師,對不起,這種鬼鬼祟祟的事情,我做不了,而且我不認為他有什麼不妥的舉動。”老師鐵青的臉,一臉疑惑,“是幾時孟光接了梁鴻案”,我很泰然,沒有歉意。
不久,我被安排到别的位置,再也無法偷偷給王印抄寫答案,而他也不再穿奇怪的衣服,但我們卻會在課間休息時,不約而同地到走廊眺望遠方,左邊的他黑發飛揚,右邊的我長裙舞動,從不說話,也不看對方,隻在空氣裡感受彼此存在的氣息脈動。
王印的不辭而别很意外,據說是去了他母親所在的城市。我有些沮喪,本以為,我們之間最差也應該有個正式的道别,原來我的那些小感覺,都是一廂情願。
> 一個月後,我收到一個包裹,不知是誰寄的,裡面隻有一束線香煙花和一張沒有折痕的紙條,上面端正地寫着: 你是側着宜春髻子憑欄的女子,我站在風地裡,隻是個孤獨的草原狼,煙花是我思念你的滿弓點,于每個斷點上都火樹銀花。 署名是:翅膀的痕迹。 我捧着煙花,思念滿溢時,就燃放一隻,看着煙花刺眼強烈的閃現,就像王印臉上的倔強,突然明白,誰說天空沒有翅膀飛過的痕迹,它的痕迹就是思念,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而王印,讓他的思念有了行迹,那就是煙花,在短暫的一截時光裡,于每一個斷點都火樹銀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