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妻子的手機裡傳來抽泣聲。
我急忙問:出了什麼事?
妻子哭着說:我大伯昨晚去世了。
我一下子驚呆了,眼眶裡流下悲痛的淚水。
妻子的大伯(其實是妻子的大姨夫,他從小就這麼稱呼他),姓陳,今年86歲,老伴去世多年,有一個兒子,五十多歲了,是一個老實巴交的農民。
大伯三八年參加革命,曾在晉冀魯豫邊區工作。49年渡江時負了重傷,傷好後,轉到地方,至今身體還留下幾塊彈片。他終其一生,不圖名,不圖利,為人民做好事,受他資助的貧困學生就有一百多名。當我的職務提升後,他常常告誡我“存善念,行好事,做好人”。他就這樣一身正氣,兩手清風的走了嗎?
我與妻子約定,今天上午去吊唁。
于是,我到市委張副書記的辦公室,向他請假。
他在一份材料上簽完字,擡起頭來問:那份材料完工了?
還,還,沒有。我說。
最近,省文明辦的領導就要來,檢查我們市文明鄉鎮建設情況,你材料寫不好,讓我怎麼彙報?張書記望着我說。
我說:回來晚上加個班,問題不大。我給書記打着保證。
哈哈,我知道你小子寫東西快,但我告訴你,不能蘿蔔快了不洗泥啊。這次彙報非常重要呦。
我明白他說的“重要”是什麼意思。還不是為盡快升調到省裡鋪路啊。
我答應着,快步離開了他的辦公室。生怕又有什麼變化。
二
大伯家在青龍鎮,距市裡有三十多裡路。
妻子開着車,我們去奔喪。現在鄉鎮也搞房地産開發,路兩邊的耕地差不多被用來搞商鋪和工廠。兩年沒走過這條路,變得我都認不出來了。
當汽車駛到大伯家還有幾百米的時候,就聽到高音喇叭的嘈雜聲。
我問妻子:什麼聲音?
妻子打開車窗:聽不清楚。
我說:好像有哀樂。
妻子說:還有人高聲叫喊什麼。
車開進鎮裡,喇叭裡的聲音也漸漸清亮了:????????????生前友好崔有生送禮200元,一組鄰居送禮2000元????????????
我茫然了,喪禮怎麼也公開廣播?
妻子停下車問我:我們遞多少?
我說:按原來商量的好了。
妻子遲疑了一下,說:看來不行了,你沒有聽見那廣播說的?
那,那。我也沒有了主張。
這個數吧。妻子伸出來一個手指頭晃了晃。
我看見妻子的眼圈又紅了,趕忙點點頭。
三
大伯家院子門口,人來人往,絡繹不絕。妻子用手絹捂着眼,一邊哭泣,一邊向院子裡走去。我想,大伯是她最敬佩的人,在靈前,她肯定會大哭一場的。這時,我的鼻子酸酸的,淚眼汪汪。想到靈前吊唁。
我正待前行,突然有人喊“王主任”。
我循聲望去,原來是在一位叫李大龍的初中同學,幾年不見,變了樣,發福了。
我掩飾着,趕緊揩去眼淚。他走近我,理了理光亮的頭發,便我胖了你瘦了張三如何李四怎樣的啦呱起來,忽的又一拍腦袋,啊,你現在高升到市裡當大科長了吧?你瞧我這記性。他哈哈大笑起來,一雙細眼眯成一條縫。
他的話語,引得不少人注目。
我忙揮揮手,止住他的笑聲。
他說:不怕。他的腦袋往後一擺說,這些都是哥們。
他身後的兩個青年壯漢恭敬地朝我點點頭,算是打招呼。
他說:唉,我也是去吊個唁。老革命啦,清白一輩子,就這樣走了。人啊!
我說:你現在是――
他把嘴靠近我的耳朵上說:我呀,不見長本事,隻覺膘上身。不怕老同學笑話,如今在中國政權最基層當個村主任。咳,我這個主任比不上你啊。今天碰上你,是我的榮幸。中午我請客,就在我開的五福大酒樓,一言為定。
我說今天确實有事。他說,我可是實心實意啊。
我連說謝謝。
和他告别後,卻被幾個吹唢呐的人攔在院子外邊。他們朝着我拼命的吹。
傍邊有一個上了年紀的人悄悄告訴我:按理說你是死者的閨女女婿,是客,要給吹唢呐的開禮呀。
這時一個拖着木盤的年輕男人走過來。忽然有一隻手放了一百元在盤子裡。那位拿錢的人,我不認識,他說:是王主任的安排。
我說:謝謝你們王主任,不用費心了。我從口袋裡掏出一百元,放在盤子裡。吹喇叭的讓開了道路,他們又忙着迎接另一撥吊唁的人。
我頭上滿是汗,正準備進院子。那個上了年紀的人靠到我身邊問我:你是十二拜,還是二十四拜?
我不解地望着前邊磕頭祭奠的人,十分茫然。
那人連忙說:看來,你不會,也不懂,要不要請一個人替你?
我在網上看到有人花錢買哭喪的,難道今天這人就是我嗎?
我紅着臉說,不要吧,我行鞠躬禮。
周圍圍了不少人,突然壓低聲音的笑起來。
那人說,哪有人還行那洋禮?到了這裡,不按這裡的規矩辦,要鬧出笑話來幺。
那人見我猶豫不決,便又說:不貴,30元,如果要哭,再加20。
旁邊的人勸我:就這樣吧,全套的50元,代你表表孝心,值。
還有人說,想你這樣的大幹部,還憐惜這點小錢,又要漲工資了吧?
我當時被弄得十分尴尬,腦子亂哄哄的,像中了魔一樣,竟答應下來,把50交到和我年齡相仿的一個人手中。
那人就依我的身份跪拜、磕頭、上香,哭靈。那人還真哭出淚來。
我從竄動的人頭頂上看見大伯那慈眉善目的遺像。一陣頭暈,耳朵裡響起出大伯的親切話語,這樣的葬禮,怎麼對不住他高潔清白的一生?
我擠出人群,把自己關在車内,任由眼淚奪眶而出。
四
在回來的路上,我陰沉着臉,半天沒有說話。
妻子回過頭問我:不舒服?我搖搖頭:你大伯就這一個兒子吧?
妻子回答:是。
我長歎一口氣說:他大概忘記大伯的喪事簡辦的遺囑了。
妻子說:我原來也是這樣認為的,但是嫂子告訴我,一開始表哥也不同意這麼辦,但是家家喪事都是如此辦,不這樣,别人會說你不孝順。我聽說,現在辦喪事都産業化了。
我驚奇地問:什麼産業化?
妻子回答:隻要家中死了人,就會馬上有人上門,要求将喪失全包下來交他們辦。像什麼壽衣、水晶棺、孝服,紙貨、火花、還有安排就餐等等等等,他們一管到底。
我反問道:到底有多大好處?
妻子說:這裡邊的好處多了。就拿就餐來說,誰安排,酒店一桌給回扣四、五十元。還有煙酒,也能賺一塊。這可都是白手撈魚啊!今天你那個同學去找表哥,埋怨表哥沒有先告訴他,說按理這喪事主持應該歸他。你看看半路上殺出個程咬金,要争奪主持權,管禮單房呢。
我沉思良久,憤憤地說:這還有一點人情味嗎?難道說人情、親情都要入土埋葬了嗎?
妻子歎了一口氣,沒有說話,加快了車速。
五
回到市裡,妻子先到學校接了孩子。到了家,便忙着做飯。
我沒有一點食欲,草草吃了幾口,就到書房間,準備寫那份材料。腦子了亂糟糟的,半天,沒有寫出一個字來。
按書記交代的意思,應該這樣寫:我市城鄉文明建設一年一大步,特别在婚喪嫁娶方面,移風易俗,開創了新局面。但是,實際情況究竟如何呢?今天的吊唁令我膽寒,這還并不是一個鄉鎮的問題。
正在這時,妻子的表哥打來電話,說情況更複雜了。下午這個村李主任又來了,說得十分堅決,不讓主持也要主持,兩班人馬争奪主持權,各不相讓。
他焦急地問我,兩邊我都得罪不起,該怎麼辦?
我問他:那個李主任是不是叫李大龍?他說:是是。
我說:你把他的手機号碼給我,我給他打個電話。
表哥說:好好,現在主要是入土為安,隻要不發生什麼事就好。說着竟嗚嗚的哭起來。
我安慰了一番,便挂了電話。
我撥了李大龍幾次手機号,沒有人接,心中又急又惱。
妻子望着我說:别把村長不當豆包,他靠着上頭的關系,橫的很。你千萬不能着急,要注意說話語氣。算我求你了。
我又撥了一遍,總算接通了,是一個女人的聲音,嗲嗲地:喂,你是哪一位?
我想了想,說:市委辦公室。我找李大龍同志,在嗎?說罷,又有些後悔,我是不是狐假虎威啊?
那女人忙說:在在。
那邊忙活了一陣,傳來含含糊糊的沙啞聲:哪位領導啊?
我說:是我,你的老同學。
他說:喔,是老同學啊。今天我喝多了,革命小酒天天醉啊,話都說不清楚了,怠慢啦哈。
我說:到我們這個年齡,喝酒該注意了。
他說:不喝不行啊。市委張副書記今天會親家,就安排在我這個酒店,雖說離城遠一點,但環境清淨優美。張書記可是個注意影響的人,在鄉下飯店,就是吸天價煙、喝飛天茅台,也不用擔心有人拍照啊。哈哈。
我打斷他的笑聲,說:老同學,我今天有個難題,還需要你幫忙。
他說:你不說,我也知道是麼事。但是這個是原則問題,對,原則問題。
我問道:什麼原則問題?
他調侃道:如果讓了步,這隊伍就不好帶了。
我反駁說:喪事應該由主家說了算吧?怎麼能喧賓奪主呢?過去幫忙都是出于人情,現在為什麼把它和錢攪到一塊呢?
他哈哈大笑道:人情?現在人情多少錢一斤?老同學你的思想落伍了,像你這樣的腦筋,還怎麼往上爬?我說呐,今天張書記為啥會親家不帶你,原來你還是原來的牛脾氣。我勸你,别不食人間煙火了,處事心眼要靈活點,跟對領導,我很看好你。如果給領導送禮經濟上有困難,你告訴我呀,這樣的投資我樂意。哈哈。
我被他的不冷不熱的話激怒了,像吃一隻蒼蠅,感到惡心,高聲說:你有錢,還是留着自己花吧,不是我的錢,我一分都不用。
他說:好好,算我沒說。都說不拍不送,原地不動。我是好心好意勸你,不是老同學,我才不管哪。你就踏步走吧。
妻子見我生氣了,直向我擺手。
看來我在機關練的定力還不到家,但這小子的口氣也太欺負人了!
我緩了一口氣,說:那件事你到底想怎麼辦?
他說:退一步,設兩個禮單房怎樣?
我說:那像什麼話!
他見我态度堅決,又說:我再退一步,所有的賓客招待都安排在我的酒樓。這可是最底線了。現在酒樓經營不好,就算我求求你幫幫忙,行嗎?要不是看在老同學的面子,你打聽打聽,我向誰服過軟?
我想了想說:話先說到這兒,不過先不定,明天聽我電話。
我放下手機,噓了一口氣。
妻子說:他那個酒店宰人,怕表哥難以接受。
我說:要推掉,也要有個理由嘛。
妻子說:聽他的語氣,張書記說句話,他肯定聽??????
妻子的話還沒有說完,我就說:讓張書記說話,我幹不了。
妻子揶揄道:你啊,就是不開竅的葫蘆。
她又感歎說:我看像李大龍這類的人跟我大伯那樣的老一輩相比就是一字之差。
我反問:一字之差?
妻子說:我大伯是為人民服務,他們是為人民币服務,不是一字之差嗎?
我點點頭,的确如此。
六
那篇彙報材料明天就要交稿,我憋了半夜,總算寫了出來。自然是一二三四,幾抓、幾強化,幾改變??????
我也不知道這樣的材料,到底有什麼用處。但是官場上不可或缺,表面文章害死人。
我正在做最後修改的時候,張書記打來電話。
他笑聲朗朗,說:我知道你小子在加班,怎麼樣了?我提醒你,注意一下,今天咱們市的信息港,那上面有一篇文章,不錯,你可以把它寫在材料裡。
我問:是什麼文章?怎麼寫?
張書記說:這還用問我嗎?我相信你的文筆不比我當年當秘書時差。在網絡上設紀念堂紀念先輩,是一個新鮮事物,也是一種文明風尚,足以說明我們市通過抓文明建設碩果累累嘛。好了,我不多說了,你看着怎麼寫吧。
我打開電腦,調到本市的信息港,找到了那個帖子,題目是:深情的懷念。網名叫“被逝者支助過的一百名學生”。
文章的确十分感人,是寫給大伯的,還設立了一個紀念堂。
文中寫道:????????????您終其一生,殚精竭力為人民辦好事,沒有給親人留下一份像樣的遺産,但卻留下了天地可鑒的高尚人格,您是一位真正的為人民服務一生的共産黨員。您雖然家庭并不富裕,但在我們最困難的時候,是您慷慨解囊,給予了支助。您給與我們的不僅僅是金錢,而且是撼天震地的浩然正氣,是為國為民的高潔品格。您走了,帶走了我們對您的無盡哀思,帶走了對您的無限懷念和敬仰。請您放心,我們要做像您一樣的人,為國效力,為民服務,絕不為您丢人。
下面有幾百條跟帖,獻花的、寫留言的,懷念之情,感人肺腑。
讀着讀着,我禁不住淚流滿面。
七
第二天一早,我去機關交材料。上了辦公樓,正要去敲張書記
的門,手機響了。
妻子說,表哥剛來電話,說大伯在北京的幾個戰友發來唁電。有一位曾在中央工作的老戰友,要讓他的兒子來參加追悼會(因為大伯在一次戰鬥中曾為救他負過重傷)。他的兒子現在某部委任職,北京電話說,這次是個人行為,不要驚動地方。
妻子急切說:葬禮現在這個樣子怎麼能行?你能不能??????
我連忙說,知道了,知道了。
我去敲門,門裡邊傳出張副書記的聲音:請進。
我推門進去:張書記,這份材料請你過目。
好好。張書記把材料接過去,看了一眼,放在桌子上,問我:聽說你這個去世的大伯是個老革命?
我說:是38年參加的革命。
你小子為什麼不早說?他又問,聽說在老區還當過副書記?
我點點頭說:是。
他馬上說:還是我們的老上級呐,你更應該早早告訴我呀。
我呐呐道:我我。
好了,這位老先輩的事迹太感人了??????他說着眼睛裡泛出淚水。我心頭也一熱。
張書記立刻調整了一下情緒,說:追悼會是後天吧,我一定參加。
我一時沒有反應過來,不知道如何回答。
你去告訴陳老的家屬,看還有什麼要求。我已給他們鎮黨委書記打過了電話,讓他們一定照辦,辦不了的,直接向我彙報,我來解決,好不好?
他停了一下,說:他的那個戰友的兒子到咱們市,是北京來的客人,我們市領導出面,一定招待好。
我說:哦,他們一再說是個人行動,不驚動地方??????
呵呵,那是他們的意思,作為下級不出面,怎麼可以呢?這可是十分難得的機會啊。追悼會是不是老幹局去做悼詞?
我說:應該是。
去,把稿子拿過來,你改一下,要寫得有特色、生動感人,追悼會我來緻悼詞。
我走出張書記的辦公室,好長時間沒有緩過勁來:他對葬禮出奇地熱心,讓我摸不着頭腦。
手機響了,是李大龍打來的,他十分熱情地說:老同學,張書記要參加追悼會,他告訴你了吧?
我說:你告訴我,北京來人的事是你告訴他的吧?
呵呵,感到奇怪嗎?他的聲音怪怪的。
我沒有說話。
對你、對他、對我都有好處,何樂而不為呢?
我問:什麼意思?
他不緊不慢地說:官場上的學問非常深奧。要想升遷,就必須在下組好圈子,最重要的上面還要有線,要有關系。如此重量級的關系,為什麼不利用一下呢?他要抓了,你呢?不說了,你自己考慮吧。另外,你那天說的事,我不強求了。書記安排我對北京客人要做好五星級的服務。賺錢重要,理解領導的意圖更重要。誰會像眼下的房地産商一樣不長眼啊。我再提醒你一點,馬上進入角色,現在單純的事情不多了,你就吃太老實的虧。再見。
我腦子裡一片空白,他的話讓我半信半疑。
難道這葬禮又要籠罩上一層陰雲嗎?
但願未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