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裝在紙盒子裡的春節

时间:2024-08-12 10:30:19


   

  奶奶的家,淨且靜,安穩地卧在村頭的山腳下,等候着兒時飛倦了的我,停歇片刻。那是個春節前的一日,時近中午。


   

  “來了,來了。”竈前燒火的爺爺趕緊對忙碌的奶奶說,有所等待的樣子。奶奶不語,隻抿嘴笑。我先不顧這些,踩得地上的山草沙沙地響,撲進了裡屋,開始我的慣常搜尋工作。那一刻,磨得亮而滑的炕席,正承接着瀑布般流淌進來的陽光。耀眼中,一隻大盒子,戴着頂蓋,通體簇新,靜候在那裡。細看去,綠的葉,紅的花,隻隻鵲兒登臨枝頭,做舞狀,歌狀,在粉紅盈盈的底色中,浪漫着一個童話世界。旁邊打呼噜的貓咪,是她的守護神呢。這是奶奶的又一傑作了,又是送人的吧。


   

  “這次是送給你的,過年禮物。你的衣服啦,手絹啦,壓歲錢啦,都放在裡面,多美!”真的嗎?真的不敢想象,在那樣一個貧乏的年代裡,童年能擁有這樣寶貴的盒子,現在的孩子會感到奇怪莫名的。那盒子,其實也叫做紙箱子,還叫做紙笸籮,是那時農村老太太們裱糊手藝的最好展示。一個火柴匣,一塊糖紙,一個盛過藥品的瓶子,都是孩子們心中難得的珍品。兒時,擁有了這樣的大盒子,不是很奢侈的嗎?


   

  我用手摸摸,她便散發給我一縷清新漿糊味。幸福要慢慢享受啊,不急于掀開的。我環開雙臂摟過去,側臉貼上去,盡情地嗅聞着她通身的芬芳,陶醉在一個小毛丫頭的幸福裡,陶醉在爺爺奶奶嗔愛嬌寵的目光中。那時,陽光普照,歲月靜好,我是這一刻的公主。因了這隻盒子,我将擁有一個怎樣喧嘩驕人的春節啊。


   

  爺爺奶奶卻淺笑微微,似乎還隐着個秘密要給我驚喜。我是何等聰明啊,猛擡頭,毫不猶豫,雙手擎着打開盒蓋。哎呀,散落盒底的是羅鍋花生(三顆米一枚的花生)、紅布條條、玉米稭稈……什麼嘛,這是……我抓住最上面的一根木棍,一提,嘩啦啦,撲棱棱,提起了一樹的小公雞:天哪!木杆的一頭,粗線垂下去的,是一架橫橫豎豎稭稈交叉出的樹冠,上面不同姿态地栖息着一隻隻頭頂紅冠的神奇小公雞,随着架子的随意轉動,它們正左沖右突,戲耍,捉蟲子呢。難道是春天來了嗎?農家常見的土氣花生,原來可以精妙成這樣栩栩如生的工藝品。我明白,那一截截稭稈木棍,是爺爺精挑細做的;那頂着紅冠子随着針線疏密有緻散布在枝杈間的小公雞,是奶奶的匠心巧手;那一抖中傳來的嘩啦啦,似鳥鳴,像鳥唱,是大自然的饋贈。我不住地笑啊,和着小公雞的聲聲啼鳴。


   

  多詩意的禮物啊,我的那個春節,注定是要在鳥語花香中度過。我到現在還記得,母親當院站立,一手托盒子,一手舉着我的那群士兵,在陽光中眯着眼,且驚且喜的模樣。


   

  那一樹公雞,我央求爸爸,牢牢地挂在大鏡子的最上端,我要把它們每日梳理得漂亮精神。春節裡,來往的大人孩子,果然,都驚喜着我的驕傲,羨慕着我的幸福。那紙盒子呢,被高貴地放在桌上,收藏着我那小小年紀裡所擁有的一切:衣物、玩具,天真、夢幻。可是,那盒子,那童年時,奶奶為我裱糊的粉紅紙笸籮,我人生中的第一個私密空間,與我結緣太淺。


   

  與我結緣太淺的這隻盒子,不幾天,就被爸媽的法眼相中。在他們百般哄騙,不斷允諾中,我終于答應,借他們一用。爸爸要到遠在淄博的姑家一趟,而這是家裡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器物了。我親眼看見她裡面裝滿了飽滿的花生,圓亮的蘋果,甜軟的熟地瓜幹。那晚,我興奮地入睡,準備明天和爸爸出發,坐客車,坐傳說中的火車。可是幸福的我,還在夢中時,就聽見街門打開。翻身隔着窗玻璃,微明中,看到了我美麗的粉紅色紙盒子,被捆綁得結結實實,馱在爸爸背上,向我做着最後的告别。我隻來得及看她一眼,她就晃出了門外。那一刻,我竟突然懂得了人世的辛酸無奈和悲苦,我痛恨着也理解着父母不得已的苦衷。隻有那長長的淚啊,無聲地淌着,淌着,訴說着我的不幸。痛苦翻滾在我稚嫩的心裡,我不發一聲,沒有哭鬧。我把它刻在記憶的深處了。現如今,衣櫥抽屜裡,哪怕角角落落,有多少的箱啊包的,出多少趟遠門也用不了。可是,十個,二十個,也再換不回我粉紅的衣箱了。


   

  一兩日,爸爸返回,帶回的是一個更大的驚喜:一個更少見的堅實的硬殼紙箱子,捎回了我們村的第一台黑白電視機,排排場場聳立在桌子上,占據了我那消失了的紙盒子的位置,娛樂在山村從未有過的電視文化中。我耿耿不能釋懷的,依然是我美麗粉紅的紙盒子。盛過電視的包裝紙箱,因它為我們裝載來了電視的喜悅,在當時是稀罕,又成了我的第二任私密空間,所以我漸漸也喜歡上了它。


   

  全村的這第一台電視機,在那個物質、精神都貧乏的年月裡,為全村人送來了喜悅。每到天黑,屋裡屋外便擠滿了鄉鄰們。寒冷的冬日裡,他們能從電視裡看到明媚的春,炎炎的夏,沉實的秋,心裡便有了着落。我穿梭其中,忙壞了,誰坐哪兒,誰不該來,全要我說了算。沒少受父母呵責,但,這是我家的電視機啊。也忙壞了我的那串公雞們,又要對鏡梳妝,又要欣賞電視。那時剛興“春晚”,白天黑夜,家裡門窗都要被擁破了。平台上站滿了人,牆頭上也騎了人呢。不知道冷,隻陣陣爆笑,就暖遍荒寂了無數歲月的小小山村。一個徘徊在後窗外的死對頭小夥伴,被我恩賜拉回了家,看了她有生以來的第一次電視,自此我們成了生死之交。那時的人是富有的,那時的景是燦爛的,那時的情是激昂的。而如今,一人或幾人摟着台大彩電,倒是有些空寂和困乏了。


   

  記憶中的春節,得過不少壓歲錢,穿過不少新衣,吃過不少夢想的美味,但比起這兩個盒子給我帶來的溫馨美好,都要遜色許多。因為,盒裡有春意,盒外更有笑聲,那笑聲到現在,依然清純,甜美,難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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