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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爸爸

时间:2024-08-12 10:15:16


   

  在她很小的時候父母就分開了,她被判給了母親,是由姥姥一手帶大的。她這裡說的“三個爸爸”,一個是姥姥口中的爸爸――太好,一個是媽媽口中的爸爸――與姥姥描述的完全相反,另一個則是她自己見到的爸爸――


   

  姥姥說:“有一碗米給人家吃,自己餓肚子,這叫幫人;一鍋米你吃不了,給人家盛一碗,那叫人家幫你。”


   

  姥姥因為我沒有“父愛”而格外地心疼我。


   

  看着鄰居的父母雙雙拉着孩子的手在院子裡走,姥姥就會很誇張地轉移我的視線,不是領我去買個冰棍,就是給我幾分錢去看會兒小人書。以我現在的理解,這種内心的痛大人比孩子痛多了。其實沒有父愛,我真的不怎麼痛,因為沒嘗過甜,所以不知道苦。記憶中隻跟父親轉過青島的中山公園,父親推着車子,我和哥哥跟在後面走,言語不多的父親偶爾說兩句話也記不清說的什麼。每次像完成任務一樣,和父親見過面就急急忙忙地逃離開。


   

  回到家姥姥的盤問讓我很不耐煩。“你爸說的啥?領你們吃的啥?你爸穿的啥?你爸胖了瘦了?你爸笑了哭了?”我一句也答不上來,真的不記得,也不想記着……


   

  爸爸的形象在媽媽的描述中和姥姥的描述中完全是兩個爸爸,再和我見到的爸爸加起來,一共是三個爸爸。


   

  “姥姥,你和媽媽說的爸爸到底哪個是真爸爸?”“你媽說的一半兒和我說的一半兒再加上你自己見到的一半兒就是你那個真爸爸。”哈,一個半爸爸。


   

  媽媽描述的爸爸太壞,姥姥描述的爸爸又太好,我信姥姥說的那個爸爸,所以心目中的爸爸是良善、正直、清高的,隻因和媽媽“雞狗不和”罷了。


   

  我從沒有在爸爸面前喊出過“爸爸”這兩個字,是姥姥一生的遺憾。在姥姥的生活哲學中,一個孩子不會叫爸爸,不曾有機會叫爸爸,這是多麼讓人心碎的一件事,她一生都在努力地讓我叫出一聲“爸爸”,可我就是發不出這個聲音。


   

  我的自私、我的狠也是我至今糾結的一個點,不能自我說服的一個謎。多大的過節、多大的委屈、多大的災難我都可以化解、都可以承受、都可以改變,為什麼這麼小、這麼不是事兒的事兒在我一生中就改變不了,就是一個事兒呢?


   

  父親在他不該去世的年紀,早于姥姥一年走了,他才七十四歲啊。父親是因腦出血而住進醫院的,從發病到去世的一個月裡一直在重症監護室睡着。我是在他睡着的時候和他見的最後一面,所以也不能叫做見面,因為父親不知道。


   

  又是哥哥通知的我。


   

  躺在最先進的病床上,父親像個嬰兒一樣,臉紅撲撲的,甜甜地睡着,臉上有些笑容,似乎有些知足。我和哥哥一人拉着他的一隻手目不轉睛地看着他,一個兒女雙全的父親“幸福”地躺在那兒,多麼大的一幅假畫面。父親幸福嗎?我們是他的兒女嗎?一生隻有這一次拉着父親的手,這麼近距離地看着這個給予我生命的父親,心裡的那份疼啊,真的是折磨,人生的苦啊,怎麼會有這麼多種?這麼不可想象?更不可想象的是父親這麼些年是怎麼和這些遙遠的兒女相處啊?她這個女兒又做了這麼一個特殊的職業,不管你喜歡不喜歡,隔三差五地她就要“滿面春風地走進千家萬戶”。


   

  父親啊,父親現在的妻子啊,父親現在的兒女啊,又以怎樣的心情面對電視上的這個倪萍啊?父親怎麼會忘記,他這個女兒原來叫劉萍,還是奶奶給起的這個名。母親當時還說萍字不好,浮萍,飄搖不定,應該叫“平安”的“平”啊!


   

  我斷定,我做了多少年主持人,父親的心就被攪了多少年。父親是最早買電視機的那撥人,因為聽說“我在電視上工作”,父親把電視搬回家,等于把女兒搬回了家,多麼硬邦邦的父女關系啊!


   

  我恨自己,一個一生都不曾喊過爸爸的人還有臉坐在這兒,爸爸你為什麼不睜開眼睛罵我一頓?


   

  人生就是這麼殘酷。主治醫生來查房,“你們試試,不停地叫他,叫他爸爸,他也許會蘇醒,腦幹的血已凝固了一半兒,或許奇迹會發生”。


   

  叫爸爸?我和哥哥都懂了,此時親人的呼叫可能比藥物更管用。哥哥不停地喊:“爸爸,我和妹妹都來了,你睜開眼看看,左邊是我,兒子小青,右邊是妹妹小萍,爸爸……”


   

  我不相信我沒喊爸爸,我喊了,爸爸沒聽見,任何人都沒聽見,因為這個“爸爸”依然沒有聲音。爸爸,我隻是雙唇在動,我失聲了,心靈失聲了。一生沒有喊過爸爸,最後的機會都讓自己毀了,我是這個天下最不女兒的女兒了。我恨自己!


   

  心中有怨恨嗎?沒有啊。從懂事起姥姥傳達給我的那個爸爸就已經讓我不怨不恨了,爸爸生前我也按常人的理性多少次地去看他,給他送錢。出口歐洲的羊絨衫,因為爸爸喜歡它的柔軟寬大,我一買就是十幾件;兒子會跑了,我還專門把他從北京帶去給姥爺看。該做的好像都做了,但真正該做的我知道,卻沒做,從來都沒做。


   

  叫一聲爸爸,叫不出。


   

  真的,我從沒有缺失父愛的感覺,男人、女人在我成長中沒有什麼差别,舅舅、姨、姥姥、姥爺一如父親母親一樣地愛我。小時候看電影、趕集、看活報劇,凡是人多的地方,我一定是被舅舅扛在肩上,站在最高的地方,我們看戲,人們看我們。累了、困了,不是舅舅背着就是舅舅抱着。


   

  即使離開水門口到青島上學了,每年寒暑假大舅都來青島和我們一起過,錢不多的大舅總是花光最後一分錢才離開青島。我和哥哥跟着大舅這個大男人吃過最好的飯店,穿過最好的衣服。我記得大舅有一年春節光錢包就給我買了四個,原因就是我們班上有個叫婁敏怡的同學,她爸爸給她買了兩個錢包。


   

  長大了才知道,全家人都用心地在扮演着爸爸的角色,至今這幾個舅、姨在我心中都是那麼親、那麼有力量,不能不說這是姥姥的良苦用心啊!


   

  報答,報答不了的是恩情啊。舅姨的兒女們也都如他們所願,我們像一家人、一奶同胞一樣地生活在一起。我能夠做什麼呢?出錢讓舅姨他們遊山玩水,前些天剛從台灣回來,國内玩夠了再去國外,可這一切一切都報答不了他們對我的養育之恩啊!


   

  姥姥說:“有一碗米給人家吃,自己餓肚子,這叫幫人;一鍋米你吃不了,給人家盛一碗,那叫人家幫你。”


   

  全家人都一直在幫我,從小到大、從過去到現在。我忘不了,因為這是一碗米給我吃了,他們餓肚子;而現在我幫他們是一鍋米我吃不了。


   

  爸爸其實也一直在幫我,我能夠報答的隻是叫出一聲“爸爸”,卻沒有做到。


   

  家裡第一次裝上電話,姥姥就曾偷偷地給爸爸打過:“我找劉世傑同志。”沒有文化的姥姥在“外交”場上也稱職了。


   

  一定是聽到“劉世傑同志”的聲音了,姥姥一把捂住自己的嘴,老淚縱橫。“我挺好的,萍兒也好,青兒也好。萍兒走道那個小身子骨和你一模一樣,那個臉盤和她奶奶一模一樣,那個兒頭一看就是你們老劉家的人,那個眼睫毛和她姑劉世美一模一樣。來和萍兒說句話吧!”我擺手拒絕。“哦,上茅房了……”


   

  事後姥姥說:“人家你爸一聽我這音兒就叫了一聲媽,我這個心一下子就被這聲媽叫空了,有情有義的人啊!”


   

  善良的姥姥啊,恨不能把我和爸爸說成是一個人,隻是一大

一小。


   

  以後的很多次偷偷打電話,姥姥隻有一個目的,撫平爸爸缺失兒女的心,填補我和哥哥缺失的父愛。


   

  姥姥啊姥姥,心裡承載的東西太多了,對我們成長的滋養都是“潤物細無聲”。小時候不覺得,慢慢長大了,才知道一切善良、寬容、忍讓都不是與生俱來的,血脈裡流淌的美好都是一點一滴的給予積聚的。真的,我從不憎恨父親,對于父親後來的一家,從妻子到兒女,我和哥哥都充滿了感激,感謝他們給予父親的那份真愛和照顧。


   

  媽媽其實也是一塊兒抹着辣椒的糖果,那麼多次的電話媽媽一定是知道的,每月電話單裡的那個号碼媽媽從沒問過。善良的一家讓我學不會憎恨,學不會報複,學不會整人、治人,這不都是我的财富嗎?


   

  安葬爸爸的時候,是我記事後第一次見到了“爺爺、奶奶”,墓碑上貼着他們的照片,寫着他們的名字。英俊的爺爺、漂亮的奶奶着實讓我吃了一大驚,體體面面地坐在那兒,讓我有了一些說不出的親近感。村莊裡來了好些人,他們看着我,我看着他們,無數的手機、相機舉在了我面前,我不知所措。沒有一個我認識的人,卻也沒有陌生感。遠房的大哥安排幾十人的大宴,我卻逃離了餐桌,堵了幾十年的這顆心呀就快跳出來了。我必須逃脫,我怎麼有臉在這個溫暖的大家庭裡被敬酒啊?


   

  八十歲的姑姑一直拉着我的手,我像個木頭人一樣被拉來扯去的。我是誰?是這個村莊的人啊,是爸爸劉世傑的女兒啊,我從心底裡叫了一聲爸爸,我不能斷定這次出聲了沒有。


   

  爸爸的去世姥姥并不知道。


   

  生病的最後日子,姥姥還囑咐我:“有空多去看看老劉。”估計姥姥對我此生叫出一聲“爸爸”不抱任何希望了,否則她該說:“有空多去看看你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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