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熟悉的陌生人
父親的驟然去世,對于剛參加工作的我,無異于依靠多年的靠山倒了。我變成了孤單的孩子,一個再也沒有父親可以叫的無助的孩子。
哥哥和嫂嫂趕回來了,我想跑過去擁抱哥哥,可看到他冷冷的眼神,我怆然頓在原地。我不知道哥哥怎麼了,婚後,哥哥回家的次數愈來愈少。近一年,他和嫂嫂在外面買了房子,我們兄妹的聯系變得少之又少。
這一次和哥哥相見,沒想到是在這樣的一種悲痛的情境下。母親和父親感情不和,在我和哥哥很小的時候,他們就離異了。這許多年,父親亦父亦母,養育我和哥哥長大成人,其中的艱辛與不易,我和哥哥都不會忘。現在,父親走了,哥哥就是我最親的人了,我們的手,還會像小時候那樣握得緊緊的嗎?想着哥哥那冷冷的眼神,我不敢肯定了!
下葬了父親後,我痛哭不止。嫂嫂說要留下來陪我,我說:“不用了,你和哥哥有工作要忙,還有貝貝需要照顧,我已經長大了,一個人可以照顧自己,你們就放心回去吧。”
我心情抑郁,擡眼,隻見哥嫂的臉都陰沉着,悲傷之下,我以為那是成年人承載痛苦的方式。哥哥堅持讓嫂子留下來陪我,說就住到父親那間卧室就行,他回去安排一下貝貝的生活,就會盡快趕來和我們會合。
我一愣!盡快會合?這是什麼意思?哥哥可能覺出了尴尬,嗫嚅地說:“小斌,你知道,我們在外面是買了一套房,可傾其所有,也隻是付了首期。如果……能從爸爸的這套房裡‘補貼’一下,我和你嫂子的生活就不會這麼捉襟見肘了。”
我這才醒悟過來哥哥看我的眼神何以變得冷漠,嫂嫂為何堅持要陪我了。這套房子,以及爸爸來不及分配的“财産”,現在已經全部定義為遺産,如何處置這筆遺産,是哥哥亟待解決的事吧。我心裡突然一陣悲涼。
哥哥回去了,嫂嫂搬進了父親曾經的房間。夜裡,我躺在自己的床上,聽着隔壁父親的房間裡傳來翻箱倒櫃的聲音,抽屜被猛然拉開又用力撞上,心裡難受得直想哭,似乎眼淚是我悲傷的唯一出口。
如果遺産意味着一定要我和哥哥變得生分,成為一個屋檐下最熟悉的陌生人,我情願放棄這份遺産。我昏昏沉沉地起來,想去趟洗手間,一開門,嫂子一個趔趄地跌坐地闆上,然後悻悻地站起來,自己給自己解圍似的說:“畢竟是老房子,連地闆也凹凸不平的。”然後匆匆進了房間,門“砰”的一聲關上了。
這一夜,我再未入眠,嫂嫂壓低聲音的通話聲隐約傳來,她一定是和哥哥通電話彙報這邊的情況吧。夜涼如水,昔日甯靜晶瑩的月色不見了蹤影,黑壓壓的天空好似也陰沉着一張臉,被這親人間一點點喪失的愛與信任弄傷了。
未來會怎麼樣?我寒心地想,如果我們從來不認識,不是親人,該有多好!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一周後,哥哥如約來和我們“會合”了!甚至還把侄兒貝貝也帶來了。小孩子不谙世事,隻要我下了班他就纏着我給他不停地講故事。嫂嫂不願意貝貝和我親近,在廚房裡狠狠地切菜,一刀一刀,像要把菜闆剁穿了似的。
同一個鍋裡盛飯,今昔滋味卻那麼不同!我隻覺得扒進嘴裡的米飯是苦的、澀的,味同嚼蠟。這樣的日子何時是個頭!而且,貝貝不斷地在飯桌上吵着要一個屬于自己的房間,抱怨他的玩具和坦克車沒有地方放,總不能讓它們老窩在行李箱裡睡大覺吧。
哥哥斥責貝貝多嘴,貝貝委屈地抽泣着,嫂嫂見狀,厲聲責備哥哥有火往孩子身上撒算什麼……不大的客廳此刻卻像一個菜市場一樣擁擠不堪,哭聲、罵聲、喊聲、回擊聲交織在一起。我被逼進一個角落裡,不知該勸誰,也不知誰應該和誰先和解,似乎此時,在這個屋檐下,隻有我是一個多餘的人。我如果給貝貝騰出自己的房間來,他們一家人就可以其樂融融地住在一起了。
我想搬走,搬到單位宿舍去住,離開這個喧鬧、嘈雜、冷漠、斤斤計較的家!至于屬于我的那部分财産,讓哥哥看着辦吧。多與少,我都無所謂了。錢,确實能買來許多東西,滿足人内心無止境的物欲,可錢畢竟不是萬能的,手足親情不能以錢的厚薄來衡量。錢再重,也在情以下。在什麼都有底線的今天,錢的底線就是不能越過情的分量。
可還沒容我說出我的想法,這天晚上,貝貝睡了後,哥嫂把我叫到客廳,說有事和我商量。哥哥給我倒了一杯水,面色沉重地推到我面前。嫂嫂一改這些天來對我的淡漠,親切地拉着我的手說:“小斌,你老大不小了,也該考慮自己的終身大事了,畢竟女孩子的年華有限,再不抓緊點,那些優秀的男士可就都成了别人的乘龍快婿了。”還未等我反應過來,嫂嫂熱切地說下午她去婚姻介紹所了,為我覓得了一位各方面條件都不錯的男士:離異、有一子跟女方,比我大十來歲,細膩體貼,有車有房……我一聽,頭皮都炸了!
哥哥和嫂嫂的初衷就是希望我能盡快地嫁出去!隻要結了婚,我就算有了一個永久的栖息地,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從這個家搬出去,哥哥就可以處置這套房産了。
本來已經平複下去的心緒此刻又開始翻江倒海。我自認自己不是個惡人,但在這場沒有硝煙的家庭戰役中,我看到了自己的内心正一點點變惡。這讓我難受,我不願意承認自己正變得醜陋、肮髒、陰暗的事實,可是此刻,我亦不能阻止心裡正熊熊燃起的大火,我撲滅不了它。我的心似乎就這麼一點點變硬了,我為什麼要離開家?即使這是父親的房子,也是我這個未出嫁的女兒的落腳地啊。哥哥和嫂嫂沒有資格也沒有權利攆我走!我冷冷地回絕道:“我的事,就不勞哥哥嫂嫂費心了,我自己會認真考慮的。”
我邊往房間走,邊打消了要搬到單位宿舍去住的念頭,心裡似豎起了無數根堅硬無比的籬笆,用來對抗哥嫂的“霸權”與“專制”。
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
冬天很快來了,同一屋檐下的相處,人人都似臉上落了一層厚厚的霜,寒噤噤的。我和哥嫂分開起火了,費用均攤。有時,貝貝聞到我做飯的香氣,會流着口水偎到我身邊。我不忍心和一個孩子較真,就趕緊盛一碗香噴噴的揚州炒飯給他,他不敢接,眼神怯怯地往他媽媽那兒瞟。嫂子故意地大聲咳嗽,膽小的貝貝悄聲地朝我說:“姑姑,我不餓。”貝貝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就跑回房間玩去了。
成年人之間的是非恩怨,為什麼要轉嫁到孩子身上,讓一個幼小的孩子來承受這些不必要的疏遠、隔膜與憎惡。尤其我看到貝貝的行為舉止變得乖戾,有時候自娛自樂地沉浸在一己的世界裡好久好久,心就會沒來由地痛!他不愛和同齡人玩,和父母也甚少溝通,長此以往,貝貝能健康地成長嗎?整天待在一個壓抑、冷漠、令人感覺窒息的環境裡,他會怎麼看我們,會怎麼認知這個世界?
尤其入托後,貝貝很不适應集體生活,哭鬧得比同齡的小朋友更甚。負責任的幼兒園老師為此家訪了幾次,哥哥嫂嫂聽着那些不無擔心的诘問,也雙雙沉默了。天性好動的貝貝其實是個開朗、愛說愛笑的孩子啊!現在變成了這個樣子,我們無形中傳遞給他的是多麼可怕的東西!而貝貝對老師家訪表現出來的無動于衷,不由得加重了我們的種種擔憂。
這一晚,我和哥哥嫂嫂同時坐在客廳的沙發上,而不感覺别扭與難堪。我們共同的心願都是希望貝貝能快樂健康地
成長,因為我們身上流淌着共同的骨血啊!這一晚,我把我長期以來繃着的那股想一決高低的勁兒放下了,正如哥哥說過的:“你畢竟是碩士研究生,以後會有多麼好的前途啊!”這句話放在争奪遺産的敏感期,曾經令我多麼反感啊!似乎哥哥這麼說,就是讓我自動放棄遺産,也是提醒我不要忘了他和爸爸曾經為了我能完成學業,付出幾多!
今晚,這句話重新響徹耳畔,我突然能理解這句話背後哥哥難言的無奈了。我學曆比哥哥嫂嫂高,掙的薪水自然比他們高,而且在這個競争愈來愈激烈的社會,依靠爸爸的關系和我自己的能力,我考進了機關當公務員,事業似乎一路順風順水。相比之下,哥哥嫂嫂兩人一個月攏在一起的薪水,也不及我一個月的1/4多。我想起在供我讀書的那些年,早早參加了工作的哥哥每月隻留下少少的零用錢,把大部分薪水交回家裡讓爸爸統一支配。那些年家裡掙得少,我上學開銷卻不少,爸爸和哥哥為了減輕我學習上的壓力,在物質上盡量滿足我的種種需求……
“哥,嫂,我打算搬到單位宿舍去住!這套房,你們看着處理吧,讓貝貝有個好的生活環境,比什麼都重要。我還年輕,一切都可以奮鬥來。”我終于放下了自己的那些私念,由衷地說出了内心深處的話。
哥哥嫂嫂的眼睛濕潤了。其實爸爸有沒有留下遺産并不重要,他的在天之靈,一定是希望我們兄妹能一直相親相愛,因為這世上,再沒有任何一種關系能勝過我們。正因為我們是親人,在面對難以預料的坎坷與挫折時,我們才能做到實打實地相幫互助,趕跑那些虛假與不純粹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