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說了,小時候你總讓着我,因為我是弟弟,現在我要保護你,因為你是女人。爸還說,有一天他不在了,我就是你娘家……”
一
忽然地,他開口跟我要錢了。最初的借口是身體不太好,要去醫院做個全身檢查,我便給他寄了錢。不久,他又來了電話,說想買個電動三輪車。我猶豫了一下,他好像聽出我的遲疑,說:“你給我出一半,我自己出一半,把家裡羊賣了。”我的心就軟下來。平常給他錢他總不肯要,說生活簡單,開銷也小,花不到什麼錢。可是現在……我如數把錢彙過去,心裡卻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太對勁。這樣過了3個月,我公休,決定帶女兒回家去看看他。
事先并沒有告訴他,以免他擔心,他看着突然出現的我們,半天才反應過來:“丫頭,你怎麼回來也不先說一聲。”女兒搶着說:“媽說要給你個驚喜。”他的确很高興,顧不得跟我多說什麼,拉着女兒去見識他的寶貝羊們。
院子裡有些雜亂。角落裡,放着他騎了很多年的腳蹬三輪車。“爸,你買的電動車呢?”我随口問。他有些慌張:“我……還沒買呢,人家說下月電動車降價。”我收拾院子,聽見他給弟弟打電話:“你姐回來了,你們晚上也回來吃飯吧。”又小聲叮囑一句,“多買點兒好吃的。”我想說什麼,但又住了口。那些年,心裡始終介意父母的偏心。因為年少的嫉妒,我對弟弟刻意疏遠了,後來賭氣般地考上了一所好大學,終于揚眉吐氣地離開了家。弟弟勉強讀完職業中專,成了縣城裡那種在流水線上做事的小工人。
晚上,我在院子裡陪他說話,他說其實弟弟一直很牽挂我,弟妹還給我女兒織了毛衣……隻是沒想到,話題到最後,還是落到了錢上。他繞了很大的圈子,先說村裡正在統一規劃,又說母親生前想重新翻蓋房子……最後才試探着問:“你們要是手頭不那麼緊,能不能……你知道的,你弟弟他們……”我打斷他:“爸,翻房子需要多少錢?”心裡,忽然有一絲說不出的傷感。“大概,大概要兩萬塊吧……”我愣了一下,兩萬多,對我來說也不是小數目,我嗫嚅着:“爸,我回去看一看再說,應該,不是太大問題。”他低下頭:“丫頭,難為你了。看看能有多少,爸年紀大了,别的事,也不會花錢了……”我笑了笑。月光暗暗的,他一定看不出我的笑容有些苦澀。
所有事情都有巧合吧,在我把錢彙給他半個月後,老家有個親戚來城裡給孩子做手術,問我是否在醫院有熟人。我幫他聯系,順口問:“我們家的房子開始翻蓋了嗎?”他有些詫異:“沒聽你爸說要翻蓋房子啊。”然後他想起來什麼,“對了,你爸把羊都賣了,幫你弟弟買了輛小客貨車,你弟不在工廠了,自己給人開車送貨呢,不少賺錢……”我的心,像瞬間被涼水澆透。原來,他是騙我的,他始終是偏着弟弟,偏心到騙了我的錢來幫着他。親戚走後,我終于忍不住把自己關在洗手間,借着嘩嘩的水聲哭了一場。
二
之後好些天,沒有主動給他打電話。後來是他先打了電話來,我隻是淡淡應付着,他隻好讪讪地挂了電話。但我沒有想到,那竟然是我最後一次聽到他的聲音。3天後,我接到弟弟電話,說他去世了,死于心肌梗塞。猛然想起他3天前電話裡那些瑣碎的叮囑和我的冷淡,猶如一塊重石砸在心上,砸得我好半天沒有透過氣來。趕回家去,第一次我和弟弟抱在一起痛哭……幾天前對他的怨恨早已被他突然的離去沖散,隻被疼痛包圍。
安置了他的後事,走的時候,弟弟送我去車站,說:“姐,要常回來,爸媽都不在了,家還在。”一句話,我幹涸的眼中忽然再度充滿了淚。家,家人的愛,我沒有了。可是,我有過嗎?握握弟弟的手,說了聲保重,我上車離開。我想也許以後,這個所謂的家,我不會常回了吧。
過了好多天,我才從他的離去中平靜下來。
但是人生,真的竟是這樣地禍不單行,老公的公司出事了,他被一個客戶騙走了全部資金。老公幾乎崩潰,從不沾酒的人開始日日買醉。我心疼且焦急,又無計可施,想了一個晚上,決定賣房子。
弟弟是第二天中午打來的電話,他離開後,弟弟倒是常常打電話來。我沒有心思和他寒暄,他也聽出了我的焦慮,耐心地詢問。我還是對弟弟說了。
沒想到他竟然坐了火車第二天一大早就趕了過來,進門,什麼都不說,從懷裡掏出報紙包着的一沓錢來:“姐,這是5萬塊,不多,先拿着應急。”我吃驚不已:“你哪來的錢?”“這幾個月開車拉貨賺了一部分,用房子抵押貸了3萬,縣城裡房子不值錢,隻能貸這麼多……”
我心裡一熱,把錢推給他:“我不能用你的錢。”弟弟急了:“姐,去年工廠倒閉,我和你弟妹都下崗,想買輛車,沒錢,你給了爸4萬塊,讓他給我,還不讓爸告訴我是你的錢。”
我呆住了,弟弟依然在說:“爸說了,小時候你總讓着我,因為我是弟弟,現在我要保護你,因為你是女人。爸還說,有一天他不在了,我就是你娘家……”
“爸!”我一轉頭,淚如雨下。我這個薄情的女兒啊,是怎樣誤會了他那片深愛的苦心。他是早就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了吧?他是知道生性高傲的我,連親情都不會索取和依賴吧?所以,他要替我預訂未來的愛和守護。
當初,他開口跟我要錢,心裡該是怎樣的為難?要鼓起多大的勇氣?但是他還是要那麼做,隻是為了讓他離開後,我還有親人的愛可以依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