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識老萬相當富有戲劇性。那年夏天剛來這座城市工作不久,休息日去居住在這裡的表姐家做客,表姐的雙胞胎兒子非常淘,在樓上拍球、騎車、大喊大鬧,表姐見自己的管束一點也不起作用時,壓低了聲音說:“如果再不聽話,我就讓老萬過來收拾你們。”兩個八歲的男孩相續噤了聲。我在一旁好奇地問:“老萬是誰,怎麼和大灰狼似的,能把小孩子吓成這樣?”一個男孩調皮地說:“老萬就是萬擺平,地球人都知道。”
下午和表姐一起去市場買菜,選好了魚肉我争着要付錢的時候,錢包卻不見了。我帶着哭腔說:“錢包裡的現金并不多,可是有工作證,還有一些重要的票據。”表姐說隻能讓老萬想想辦法了,這一帶的小偷都怕他。敲開樓下那扇門之前,我的心怦怦亂跳,已聽表姐說這個老萬16歲進了監牢,出來後手下跟着一幫小混混,都叫他大哥。門開了,門後站着的男人眼睛不大但有神,古銅色的皮膚,柔順的長發,高高的個子,簡直就是“古惑仔”裡鄭伊健的翻版。
半小時後,老萬來敲門,我的錢包完好無損。我說謝謝你萬擺平,他斜着眼問我:“你叫我什麼?”我猛然想起與他有關的種種,身上已驚出冷汗。幾秒鐘後,他笑了,手上并沒有多出一把刀來:“你是第一個當面這樣叫我的人,其實我早就知道所有人都在背後這樣叫我。”
第二天同男友何鵬說起事情的前因後果,他不屑地說:“以後少和這種人渣打交道。”看着他白皙的一張臉,我默然。我和他是大學同學,畢業之後又跟随他來到這座城市,我考取了公務員,他直接應聘到一家醫藥企業做财務部長,還有幾個月,我們就要結婚了。家裡人滿意,所有親戚朋友都羨慕,可相處的三年時間裡,我總感覺缺了點什麼。
何鵬看我呆呆的樣子,狠狠地把我推倒在床上。我躲避着他的熱吻,不耐煩地說:“不是說好等到新婚之夜嗎?”一向文弱的何鵬此時力氣十足,我實在招架不住時不假思索地說:“何鵬你如果敢強迫我,我就讓老萬來擺平你。”何鵬整個身體就僵在那裡,我也自知失言。男人最忌諱的恐怕就是當着他的面連連提起另一個男人吧。夜裡,我獨自一人睡不着的時候,腦海裡都是老萬,眯着的小眼睛,柔順的長發,比鄭伊健還要酷的身影。天快亮的時候,我拷問自己:對老萬一見鐘情?可是,一切都是那麼不可能。捶捶昏沉沉的頭,我勸自己,還是把這個影子從腦子裡清除吧。
再次見到老萬是在單位同事的婚禮上。那年夏天的雨水特别多,我正百無聊賴地吐着瓜子皮時,看到了新郎身後的老萬。那一刻,我都能聽到自己身體裡花開的聲音,我知道我非但沒有忘記老萬,并且再也無法抑制對他的喜歡。婚宴結束後,老萬開着一輛很破很破的吉普車停在我身邊,隻一句:“上車。”我皺着眉擦拭着車輪濺在身上的泥水,小心翼翼提着長裙爬上了破車,老萬瞥了我一眼說:“這樣的天氣還有心情裝淑女?”我坐穩後大着膽子瞪他:“我願意裝。你不就是萬擺平嘛,有能力你來擺平我。”說完我自知失言。老萬笑了:“我還從沒見過你這樣又傻又笨的女人。”我也笑了,他說我傻我并沒有生氣,心裡反而有一種說不出的甜蜜。
老萬說請我吃飯,我心安理得地跟他走。他沖我眨眨眼說你怕不,我反問他怕的是什麼,他的眼裡閃過一絲憂郁,然後打個響指說我帶你去七彩夜總會。雖然對這個城市還不算太熟悉,我也知道七彩是一個名聲相當不好的地方。進門的時候那裡的老闆喊老萬大哥,親熱的樣子就好像老萬是他親哥,我還沒來得及笑,已有幾個長發的小夥子喊我大嫂。一時間我僵在那裡,老萬嘴角浮上一抹笑,說當了大嫂一定得喝點酒。我說我從小到大從沒喝過酒,老萬别過頭去,下了舞池和一幫人跳舞。強烈的的士高樂曲響起的時候,我踉踉跄跄奔到了室外。老萬慌忙跟了出來,我在他臉上看到了心疼,當他握住我的手的時候,我沒有拒絕。
雨還在下,老萬在車裡點燃一支煙,好像在思考着什麼。我坐在後座上,一直用迷離的雙眼看他,最終他把車開往一個我完全陌生的方向。那是一間平房,年久失修但整潔幹淨,老萬說他從小就在這間房子裡長大,但從沒有帶任何女人來過。我聽了怦然心動,老萬,他也是喜歡我的吧。男人喜歡一個女人時最喜歡向她展示和他有關的過去。沒容我多想,老萬帶着煙味的唇已覆上來,恍恍惚惚中,我任他的吻從唇上滑到頸間,一直向下。何鵬第一次吻我的時候,我睜着兩隻眼睛看他,最後竟笑了出來,而這次老萬的吻卻讓我從喉嚨裡發出一聲呻吟,随後在一聲比一聲高昂的驚呼中我知道這才是我真正想要的愛。
看到我身下的一抹血色時,老萬深深地垂下頭。點燃一支煙後,他問我:“看過電影《英雄本色》嗎?狄龍對張國榮說了一句經典的台詞:我不當大哥已經很久了。”我似懂非懂地點點頭。老萬擁着我,給我講起他小時候的故事:十歲之前,父母相繼去世,他完全靠自己讀完了高中,撿煤油,送報紙,打零工。一切都是在我的童年裡無法想像的。我心疼地撫着他的胸口說:“以後我會好好補償給你所缺的愛。”他盯着我看,我坦誠地對他說:“其實我有一個男朋友。”他眼裡一直跳動的一團火猛然抖動了一下,然後撫着我的臉說:“送你回家吧。”
那晚我給何鵬打電話,我說我愛上别的男人了。何鵬從單位宿舍打車過來時還以為我在開玩笑。當我艱難地說出老萬的名字時,他凝視我幾秒後狂笑說:“你不是處女了!其實你不知道,我也和别的女人上過床了,她比你漂亮,還有一個有錢的父親。”看着他因氣憤而扭曲變形的臉,我的心空茫一片。他摔門而去的瞬間,我問自己,我這樣做值得嗎?畢竟和他相處了四年。可是我知道我更喜歡的是老萬,一個雖然曾劣迹斑斑的男人。
老萬失蹤了,兩處房門緊鎖,手機停機。最熱的8月末,我蜷在床上束手無策的時候才感覺自己有如做了噩夢一場,到目前為止,我還隻知道他叫萬擺平,其他的事情隻是像聽傳奇故事一樣知道一點點。母親從外地風風火火地趕來,之前她已找過何鵬一家人,她讓我現在去向何鵬道歉。我固執地搖着頭,心裡隻是在想怎麼找到老萬,一定要找到。25歲的我仿佛一夜之間長大了。我是重新回到衆望所歸的軌道上去,還是接着做一個不知是苦是甜的夢呢?我選擇後者,一生之中很難遇到一個那麼讓我心動的男人,我不能就這樣放棄了。可是老萬,你為什麼要躲起來呢?
我開始費盡心機去拜訪每一個和老萬相識的人。一個月的時間裡,我知道了和老萬有關的點點滴滴:小學裡是個成績優異的孩子,初中時是個愛打抱不平的少年,高三時為了一個朋友而把别人打傷,勞教三年。出來後在歌舞餐廳給人家看場子,手下聚了一幫小兄弟。後來又開始為一起企業讨債,讓一些欠債的人聞風喪膽。
那晚終于決定去七彩。在裡面鬼鬼祟祟地搜巡半個小時後,終于在一間包房門外聽到男人陌生而又熟悉的歌聲:不怕工作汗流浃背,不怕生活嘗盡苦水。回頭隻有一回,而思念隻有你的笑靥。放了真心在我胸前,盼望一天你會看見。我是真的改變,但沒有臉來要求你,等一個未知天……
我哭了,真的是老萬。我們重逢的當晚,老萬紅着臉說沒想到自己也會刻骨銘心地思念一個女人。我擰着他的鼻子說以後你不是萬擺平了,一切要聽我葉擺平的。之後我就在夏天的末尾迎來了一段最最幸福的時光。每天上班前我都和老萬吻别,然後對他說好好在家看電視。老萬喜歡吃兔腦,每天下班後我都
繞路去一個小市場給他買回來,看他喝半瓶啤酒,啃一個兔腦,這就是我想要的溫馨生活。
我們的生活永遠也不可能晴朗一片。首先是家裡的壓力,父母都認為我和老萬不能長久,父親甚至斷言他早晚都有再進監牢的可能。還有一位同事的老公以前因欠債挨過老萬的打,在單位一直對我冷眼相看,并大力挑撥我和其他同事之間的關系。
老萬是個閑不住的人,我知道他偶爾還和以前的小兄弟們聯絡。那晚,他一夜未歸,當警察來家裡調查的時候,我才知道老萬又一次卷入漩渦。原來何鵬找到老萬,讓他私下去讨公司的一筆欠款,答應事後給他20%的提成。老萬想到我單位明年要分房子,可房款卻還沒有着落,就同意了。可是對方事前卻有所防範,專門找了幾個人對付老萬,老萬迫不得已時痛下死手,将人打傷。我目瞪口呆時接到何鵬的電話,他淫邪地笑着說:“現在你如果答應做我的情人,我可以考慮幫幫老萬。”我挂斷電話,用雙手捂住臉,無聲地哭了。
終于見到已剪了平頭的老萬,他看到我,嘴角牽強地浮上一抹笑:“把萬擺平忘了吧,我的名字叫萬軍強。我相信葉淑軒一定有本事找到更好的男人。”我淚光盈盈地對老萬說:“上初中時看過一部日本電影叫《幸福的黃手絹》,我們打一個賭吧,如果你出來的時候,看到我的房外挂着黃手絹,那麼,你就還是我的萬擺平。”
我去布料行買了上好的黃綢緞,每天下班回到老萬的平房,就用那種老式的縫韌機做一塊黃手絹。三年後老萬回來的時候,這間房子外的晾衣繩上就會飄揚着1000多塊黃手絹了。他再也不是什麼大哥,也再也不是什麼萬擺平,他隻是一個和愛他的女人長相厮守的幸福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