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所說的那個故鄉,其實隻在童年裡。當你找尋她時,就隻剩下兩個漢字了。“故鄉”,就是逝去的、永不再來的那個東西。
在我記憶的童年世界裡,隻有三個人,爺爺,媽媽和我。母親為人家做衣服,縫紉機發出的悅耳之音,回響在空曠的院子裡。
起風了,黃狗嗚嗚叫喚,“哐當――”黑漆大門像是被醉漢推開了,雨斜着掃進來。屋頂上好看的青苔,皆彎腰讓水順着瓦楞流下來。一道道激越的水流,摔在地上,變成一串串水泡,搖曳着往地溝裡奔去,一個個相繼破碎,又煥然新生。我着迷于這種神奇的情景。這時候,媽媽會輕聲叮囑:“進屋來吧,别淋了雨。”
父親在遙遠的邊疆服役,不知過多少日子才寄回來一封薄信。母親把信藏在櫃子裡,上了鎖。
院子裡種了一畦忘憂草,初夏開出數朵金燦燦的花兒。在我的記憶裡,老有蜜蜂圍着花兒繞圈子,它們不知在忙些什麼。
一天中午,母親還在收拾碗筷,一群男人突然闖進來,擡走了縫紉機。母親暈倒在地,爺爺趕緊喚人來救。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對待母親?
後來,聽幹爹說,他曾專程去寶雞,費了很大周折,找到我的生父,勸阻他别離婚。但生父主意已定,不為所動。母親隻好另作打算,設想過把我送人,這樣能嫁個好人家。但最後,她還是決心找一個能接受孩子的男人,“我們娘倆,死也要死在一起!”
媒婆帶着母親,母親拉着我的手,我們走進了鄰村一戶人家的院子。大人們說着話,我在院子裡玩耍。一株豐腴的桃樹,結滿了好看的果子,我多想摘一顆桃嘗嘗。
吃完飯,經過那株桃樹時,主人家婆婆摘了兩顆桃塞進我口袋:“我娃,以後想吃就能吃了。”
五月天,蟬拉長聲調叫喚,母親低頭拉着車子,上面放着我們的行李,我在後面推着車。爺爺把我們送到村口那棵蓬勃的皂角樹下。村裡靜悄悄的,沒有一個人影,窄窄的土路上,也看不到人。在兩村界河邊,有一隻羊埋頭吃草。世界安靜極了。
太陽刺眼,麥浪翻滾。車轱辘發出“吱吱吱吱”單調的聲響,我知道這就是離别。爺爺,别了,老屋,别了。風吹過來,揚起一陣黃塵。麥子快熟了,空氣裡逸出麥子的清香。我們得吃新家打的糧食了。
繼父送給我一副簇新的撲克牌,随手翻出一張,竟然是猩紅的紅桃A,心不由一驚。
稱呼族人,在我是一件窘迫的事情。因為在心裡,我并未接受這個地方,我的血緣關系在東邊那個村莊。按輩分叫每一個大人,并把他們記在心裡,于我而言,便是痛苦。我害怕去鄰家借東西,母親把這理解為我怕羞,多少年後,她還經常用這來作我幼年羞澀的證明。
兩個村子僅有一裡路之隔,我見到東村的人更加羞澀,好像自己見不得人似的。在學校裡,經常有頑劣同學譏笑我:你媽結婚的時候,你還放炮呢!直指我痛處的話語,一下就要了我的命。
一天,因為拉風箱燒火時看連環畫,繼父踢了我一腳,我決心去死。
我躲進村北高台上的稭稈堆裡,設計着自己的死法。我能想到的是,不吃不喝,睡在裡面,直到餓死為止。我知道母親會心痛得四處找我,而繼父也會很不樂意地尋找,我害怕被他找到。
我在裡面躺了半天,迷迷糊糊竟然睡過去。等我醒來時,天已經黑下來,人家的炊煙浮動在村莊上空,不時有驅趕牲口的聲音,“籲――籲,走啊!”
我也餓了。我想母親蒸的白面馍馍了,扒拉掉身上的稭稈絲,我往家裡走去。
當我背起書包走進池塘邊的小學校,童年便戛然而止。
曾經幻想,當我從外地歸來,一切都不變化:我喜歡的女老師還是那樣好看,也不嫁人;我的朋友還在野地裡等着我去拔草,村裡人不會老去,我的親人不會死去。
人們所說的那個故鄉,其實隻在童年裡。當你找尋她時,就隻剩下兩個漢字了。“故鄉”,就是逝去的、永不再來的那個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