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春天,我在印刷廠上班,兼職幹傳銷。每天穿梭于車間和傳銷會場,瘋狂地拉人去聽課,變幻着工人和騙子的角色。講課的聽課的眼神都熠熠放光,發财的夢想在激情澎湃的會場點燃,一夜暴富的自信心膨脹如超市上空飄蕩的大氣球。
始料不及的是,突然之間傳銷會場被查封,我的上線被抓走了。三個月後,傳銷以非法盈利性質被取締,我也被印刷廠開除了。愛我的母親去世快一年了,父親一直不滿于我的不安分,也許是性格的原因,我們發生了N次激烈的争吵,一氣之下我跑到廣東江門。同學早已離開江門,南方用最現實最無情的方式蹂躏着我的自信心,輾轉十幾天我都找不到工作,所有工廠隻招女工,不要男工。
當口袋裡還剩下16塊錢時,我不得不勒緊褲腰帶過日子,一天隻吃一盤炒粉,看見水龍頭就對着嘴巴猛灌一氣。倔強的我不想妥協于那個沒有愛意的家。治安隊頻頻圍追堵截三無人員,我幸運地尋到一份保安的工作,如一隻流浪貓蹿進炸油坊的地窖,喘息着用弱小的舌頭梳舔自己驚吓豎起的毛發。
枯燥而又漫長的12小時夜班常常讓我胡思亂想,父親是一名複員老兵,他記得住我考試不及格的分數,卻記不住我是哪一天生日。他在部隊是優秀的,立過兩次三等功、一次一等功,技術過硬、作風頑強,然而他多年的駐部隊生活,讓我的童年缺失了最珍貴的父愛。我外表文靜、性格懦弱,唯一像他的地方就是脾氣倔強。高考落榜後,他安排我到印刷廠做油印工,我征兵體檢最後一關過不了,他卻不肯找他的老戰友求個情。我做傳銷想發财他堅決反對,甚至咆哮着趕走我的下線和朋友,我對他的恨意如保安室後面的雜草一樣越長越密。
又過了幾個月,中秋節臨近了,我不給家裡寫信也不打電話,我要讓自己的靈魂和思想在空氣中蒸發。
月圓的夜晚,工廠舉行了中秋文藝晚會,萬家團圓的燈火不屬于我。保安隊長送來兩塊廣式蓮蓉月餅,吃在嘴裡軟軟的非常爽口。
記得小時候親戚送的月餅被母親存放在米缸裡,誘人的香味抓撓着我的心。我實在等不到中秋節那一天,偷偷地在每一個月餅上面掐下一小塊解饞。當時家裡很窮,本來可以用這些月餅轉送親戚朋友,母親一氣之下要我一口氣吃光所有殘缺的月餅,我麻木地咽下最後半個餅時,坐在闆凳上吐得天昏地暗。以後聞着月餅的味兒我就想吐,比剛懷孕的女人的反應還敏感還強烈。
老鄉阿強從老家過來,帶來一個小包裹和一封信,并歉意地說太忙了,把帶給我的東西多擱了一個月。我拆開信封,父親熟悉的字體跳入眼簾。
全兒:
見信好!得知你在廣東吃了不少苦,爸爸很心疼。你大哥雖是抱養的,但是他先考上的重點大學,我不供他上學對不住死去的戰友。可是家裡太困難了,你和二哥成績太差,隻好把你們放棄了。當兵太苦了,你身體太孱弱根本吃不消,爸爸是舍不得你呀!你做傳銷越陷越深,我是急白了頭發也沒轍啊!這些年,爸爸沒有好好照顧你們,還老罵你,爸爸對不起你。可我真的期望你走正路,有出息啊!孩子!
中秋節到了,你在廣東吃不到家鄉的月餅,現在食品廠也不做了,我跑了十幾裡山路才找到王師傅餅子鋪。(阿強說父親為買月餅把腿摔傷了,父親居然不知我聞到月餅味即會嘔吐,避之而不及。)如果你在外面還習慣,就打電話回來報個平安,我攢了兩萬塊錢,留着給你娶媳婦用……
信上的字越來越模糊,盈盈的淚光中我隻看到一個字――愛。
我打開包裹,拆開精心包着三層油紙的月餅,四個圓圓的月餅都長了一層淺淺的白毛,顯然已經發黴了。我咬了一大口在嘴裡嚼着,淚水順着嘴角流到月餅上,吃在嘴裡既甜又鹹。我強迫自己細細地品味,慢慢地咀嚼……胃裡開始翻江倒海,一股氣流感覺要沖出來,我緊閉着嘴唇不讓月餅吐出來,鼓起的腮幫漲紅了,我灌下半杯水,強行把月餅咽了下去,我要把父親的心意放進肚子裡,藏在心裡。
父親的信被我放在醫院的枕頭底下,晚上打吊針時我想夢見他。住了幾天院,治好嘔吐和腹瀉之後,我把發黴的月餅拿到照相館拍了照片,放在保安室的值班桌子上。四個圓圓的月餅,如同我們一家人正甜蜜地賞月呢!
第二天一早,我拿起花木剪,一口氣把保安室後面的雜草修剪幹淨,然後快速地向公用電話亭走去。我撥通了家裡那個熟悉的電話号碼,電話通了,裡面傳來熟悉而又蒼老的咳嗽聲。我哽咽着叫了聲:“爸爸……您買的月餅我吃了,同事們都說很香,我在這兒一切都好……明年的中秋節我一定給您帶兒媳婦回來,讓哥也從學校回來,咱們一家再來個大團圓。”電話那頭許久都沒說話,隐約聽到父親在一旁大聲抽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