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獄
陽光熾烈,楊文強從監獄出來,不得不用手搭起了涼蓬。遠遠的,他看到了弟弟楊文河。他正倚着一輛小轎車吸煙。入獄15年,弟弟已經由十來歲的男孩變成了二十多歲的年輕人。就在去年,他和一個名叫小芸的女孩結了婚。15年來,弟弟一共來看過他四次,都是在去年。繼父活着時,堅決不允許家人去看楊文強。前年,繼父去世,弟弟終于踏進了監獄的大門。實際上,兄弟倆已經再沒有别的親人,母親早在十年前就離開了人世。
楊文強坐上弟弟的車,走到僻靜處,弟弟從背包裡拿出幾件衣服遞給哥哥。楊文強換上,沉默不語。小時候,弟弟常常以偷穿他的衣服為樂。15年過去,弟弟比楊文強還高半頭了。
回到家,小芸已經做好了飯。盡管她克制自己,可她的神情明顯有着戒備和厭惡。楊文強犯的是重罪,過失殺人。實際上,周圍的人都說,是強奸殺人。這樣的罪名,恐怕所有的女人都對他避之唯恐不及的。
楊文強吃了兩口飯,放下筷子對弟弟和小芸說:“我不會住太久。找到工作,我就搬走。”
楊文河還想說什麼,卻被小芸用眼色制止了。
弟弟住得并不寬敞,很小的兩室一廳。楊文強住進了弟弟的書房。他躺在床上,卻久久難以入睡。不知過了多久,隔壁隐隐傳來小聲的争吵。無疑,這是因為他。
天亮後,楊文強沒有吃早飯,早早出了門。他一定得先找份工作,不管是幹什麼,哪怕是掃大街掏廁所都行。他不能連累弟弟。他多住一天,就等于在這個家多埋一天火藥桶。
可是,轉了整整一天,楊文河卻暈頭轉向。整整15年,他沒有邁出監獄一步。外面的世界,已經是翻天覆地。進監獄前,他從沒見過電腦,可現在,即使是應征門崗的位子都要懂電腦輸入。而且,盡管他不到四十歲,可看上去一臉滄桑,就像五十歲的人。想去建築工地扛沙包,卻因為年齡被禁止入内。
在外面吃了晚飯,楊文強回到家,弟弟正坐在桌前等他。兩杯啤酒倒好了,弟弟就那麼靜靜地坐着。楊文強坐下來,弟弟掏出一個手機推到他跟前說:“我給你申請了号,預交了話費。以後,可以用這個聯系。”
楊文強不會用手機,弟弟便坐到他身邊,手把手地教他。恍惚間,楊文強似乎又回到了小時候,弟弟坐在他身邊,他耐心地教弟弟做彈弓。那時候,兄弟倆是親密無間的。他這個同母異父的哥哥,卻像個父親一般守護着弟弟。
調好了手機,弟弟要去公司值班。他囑咐哥哥早點兒休息。送走弟弟,楊文強回到自己房間。累了一天,他很快就睡着了。不知睡了多久,他突然聽到小芸一聲尖叫。楊文強猛地坐起來,聞到一股惡臭。他急忙起身,來到客廳。
溫馨的家
小芸穿着睡衣,正捂着鼻子要退回卧室。衛生間溢出了污水,正朝着客廳蔓延。原來,是下水道堵了。舊居民區的一樓,這是常發生的事。楊文強連忙叫小芸進屋,然後找出工具開始疏通衛生間。幹了大半夜,衛生間終于疏通完畢,楊文強又将屋子全部擦洗幹淨。
天亮了,小芸做好早餐,招呼哥哥坐到桌前。兩人沉默着吃過早飯,楊文強問:“哪兒有五金店?”
小芸一愣,說:“穿過家門口的小街,往右拐,走幾十米就有一家。”
楊文強不說話了。待小芸去上班,他也出了門。到五金店買來水管,又買了把鐵鍬,從工地借了幾捧水泥回到家。用了大半天時間,楊文強将衛生間下水道改成了另外排污。這回,再也不會堵了。
弟弟回到家,看到哥哥一手漂亮的泥水活兒不禁十分佩服。從小到大,他一直笨手笨腳,而哥哥做這些事從來都是手腳靈活的。
一家人吃着飯,弟弟偷偷看老婆。小芸,破天荒将那碟紅燒排骨往楊文強跟前推了推,然後徑自低頭吃飯。楊文河的嘴角不禁露出笑意。
吃過飯,弟弟從懷裡掏出大摞用工信息遞給楊文強。楊文強進到自己屋子,一個挨一個地打電話過去。終于,有一家快遞公司剛剛籌備,需要大量人手。他們要楊文強盡快過去面試。
楊文強被順利錄用了。雖然差不多是公司裡年紀最大的,可他每天早來晚走,兢兢業業,每份快件都處理得妥妥貼貼。轉眼,楊文強過了試用期。
周末,楊文強下了班,打電話給弟弟。他拿到了第一個月薪水,想請楊文河在外面吃頓飯。走在街上,楊文強一支接一支地吸煙,說不清自己心裡的滋味兒。可是,弟弟接到電話卻說:“我晚上要和同事一起玩。你還是回家吃吧,小芸好像做了飯,她一個人吃也沒啥意思。”
挂上電話,楊文強在街上走了很久,最終還是決定回家。
奇怪的是,進到家裡,卻一片漆黑。楊文強喊了兩聲,無人應答。他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喉嚨口,就在他去觸摸電燈開關的瞬間,燈亮了。
弟弟捧着蛋糕大聲喊:生日快樂!
弟弟的身邊站着小芸,兩邊是幾個陌生人,不過很快他就辨認出來,是幾個兒時的朋友!
楊文強朝着衆人看看,喉嚨哽住了。他已經有整整十五年沒過過生日。上次過生日,還是在醫院裡。那個名叫白玫的護士站在他的身邊,弟弟小心地為他插上蠟燭。
大杯大杯的啤酒灌下去,楊文強很快就喝醉了。15年滴酒未沾,他已經沒有了入獄前的好酒量。
深夜,楊文河将爛醉如泥的哥哥背上床,楊文強嘴裡兀自喃喃地說着什麼。
坐在哥哥床邊,弟弟将他的外套脫下來。口袋一斜,錢夾掉了。弟弟撿起來看,裡面夾着兩張照片,一張是楊文強和弟弟的合影,另一張,卻是那個被哥哥殺死的護士――白玫。
盯着這兩張照片,楊文河呆呆的,半天沒動。翻過白玫那張小照,隻見背面寫着幾個字:永遠愛你,玫。
楊文河的手一哆嗦,白玫在跟哥哥談戀愛?
真相
第二天,楊文強休息。弟弟特意請了假幫他一起看房子。找了很久,終于找到一套小的一室一廳。雖然偏了些,但房租極便宜。站在陽台上,楊文強遞給弟弟一根煙。楊文河長長吐出一口煙霧,緩緩地說:“強奸殺人罪,不是真的,對麼?”
楊文強的手一抖,像是被煙灰燙到了。他扭過頭,一言不發。
“昨天晚上,我在你的錢夾裡看到了白玫的照片。你們在談戀愛,對不對?你為什麼不說出來?你們明明是在談戀愛,可你卻背負了十五年強奸殺人的罪名!你瘋了嗎?你是個傻子?!對,你是天底下最大的傻子!”楊文河因為情緒激動,聲音不住地顫抖。
楊文強回過頭看着弟弟,緊緊咬着嘴唇。他強忍着,可還是沒有控制住自己。他的眼裡蒙上一層霧水,搖搖頭:“為什麼?你知道親手殺死自己最愛的女人,那是什麼滋味兒?你知道從小沒有得到過愛,當你得到之後卻又瞬間失去是什麼滋味兒?小玫死了,我活着跟死去還有什麼區别?我為什麼要去辯解?這是我應得的懲罰!這是我應得的!”說罷,楊文強身子軟下去,抱頭痛哭。
楊文河呆住了。哥哥入獄時他雖然隻有十歲,但他一直都知道,父親憎恨虐待這個拖油瓶,母親懦弱,根本無法保護哥哥。哥哥18歲就離開家,他喝酒,賭錢,打架,甚
至還進過局子。這案底,成為後來被控強奸殺人的重要依據。
淚水順着楊文強的臉頰流下來。整整15年,他的心已經死掉了。他因為工傷住院,對女護士白玫一見鐘情。白玫溫柔善良,護理他兩個月,竟也深深地愛上了他。楊文強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幸福。可是,白玫的家人卻堅決反對,他們為女兒設計了将來,他們堅決不允許一個小混混将女兒拐走。就在楊文強臨出院前一晚,她正值夜班時,他們偷嘗了禁果。可令楊文強怎麼都沒有想到的是,因為極度興奮,白玫突發心肌梗塞。她再也沒有醒過來。自從白玫死的那一刻起,楊文強的世界就坍塌了。從此,他就再沒有說過話,一直到他被判入獄十五年。望着白玫的母親聲嘶力竭的哭喊,望着白玫的父親憤怒地要讓他死,他什麼感覺都沒有。那一刻,他真的曾想到過死。
夕陽落下去,楊文河看到哥哥撸起袖子。胳膊上,有兩個歪歪扭扭的刺青:白玫。他長長歎了口氣,對哥哥說:“走,我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