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組拍攝于四川宜賓市政府門口的照片,在于建嵘的微博上引來網友的上千次轉發――照片顯示,一些上訪人員正在躲避追截。此事繼而引起了媒體的廣泛關注。發布照片的人,又在一次給一個中央機關處級幹部班的講座上,播放了宜賓市執法者毆打上訪民衆的錄像。學員們均表驚訝,有人言稱,下次遇到宜賓市來跑項目,堅決不給!
這樣一個“上通下達”的人,就是中國社科院農村發展研究所教授于建嵘。
湘南 城鄉流浪
爺爺要死了。他是一個裁縫,也算是本地有一點影響力的秀才,家裡有很多地。爺爺死的時候,父親還很小,不久,奶奶也死了――父親那時才十幾歲,就成了一個孤兒,沒有人管。
父親就到外面流浪,有一次打架後,他逃到了山裡面,碰到了湘南遊擊隊,就參加了遊擊隊。解放之後,他就算是參加了革命,就做了一個小幹部。母親那個時候在團委當保姆,他們結婚之後,父親被調到衡陽,做了一個縣團級幹部。
“文革”時,南下幹部和地方幹部發生摩擦,把地方武裝視為土匪,挖出了我父親的“土匪”曆史,就再沒有給他安排工作,也沒有抓他坐牢,就是把他晾起來。1967年,我母親帶着我和姐姐,下放到了農村。
父親是那樣的身份,村裡沒有人願意讓我們留下。冬天,他們偷走了我們家的棉被,就是為了将我們趕走。母親沒有辦法,就帶我們流落到城裡,成了黑戶(指“文革”期間沒有戶口的人),沒有布票、沒有糧票,沒有吃,沒有住的地方,很可憐。
有很長一段時間,母親去糧站免費幫忙打掃衛生,就是為了在掃地的時候搜集米袋裡漏出來的米粒。她也會到黑市去買紅薯回來。有些人說某樣東西小時候吃多了,現在都不吃。而我小時候主要吃紅薯,現在還是特别喜歡吃。
衡陽 黑人記憶
我8歲的時候,父親托朋友幫忙,送我去上小學。母親沒有布票,就去讨了一個麻袋,花幾毛錢請裁縫給我做了一件衣服,那人眼睛瞎,衣服口袋一個縫在裡面,一個縫在外面,但那是我當時最好的衣服、穿着它我就上學去了。
班裡有個同學是班長,他認出我――我們剛搬進一家木闆房地下的窩棚裡,他住在木闆房裡。他說:“他怎麼到我們班來了?他是黑人!”老師不在,他們就把我往外拖。我拽着桌子不願意走,縫在外面的那個口袋勾住了桌子,拉扯之下,我唯一的好衣服被撕爛了。
他們把我拖出去,我蹲在學校外面痛哭。父親來了,他說他剛好路過。其實學校在很偏的一條馬路上,我想他可能是特意去看我,他摸着我的頭流淚,很難過。那是我唯獨一次看到他流淚。從此以後,無論如何我都不願意到學校裡去了。
因為沒有戶口,沒有人敢租房子給我們,我們到處流浪。到後來,全部的家當就是一口鍋、兩床被子,母親用一個平闆車一拉就走。
我們之所以生存下來,很重要的原因是我父親雖然是個“壞分子”,自身難保,但因為他當年很講江湖義氣,再怎麼倒黴,還是有朋友願意幫忙。不然的話,當“黑人”的那種感覺……“黑人”身份對我來說,整整8年,從6歲到14歲。這決定了我今天的許多選擇及性格。由于沒有布票,我小時候基本上沒有穿過什麼像樣的衣服。所以我說我是奧巴馬。
1974年,我直接上高一了,我不懂拼音,也不懂數理化,但好在正規讀過小學的人也不懂這些。1976年,父親被平反,但7個月之後,他就死了。如果不死的話,可能就當上了大官。但他一死,事情就麻煩了。因為母親的工作還沒有安排,母親對這個事情總是耿耿于懷。我說,算了,我考上大學之後,肯定讓你過上好日子。
大學 母親的榮耀
我考上湖南師範學院,成大學本科生了,牛得很,工作轉正之後可以拿到54塊5毛錢,而大學生是可以預支工資的。我母親高興得不得了,她說這是她一生中感到最榮耀的事情。
上大學的時候,我17歲。母親的工作是給别人刷酒瓶,她沒有錢送我去學校。一個人去的第一天,把我吓壞了。父親有很多戰友,都是很講義氣的人。省公安廳的一個人到火車站去接我,我聽到有人喊:“衡陽來的于建嵘!”我一看,是個警察,吓得我要尿褲子了!我年齡小,從小又被抓怕了,我說我沒有犯罪。他說:“我是來接你的。”
大學畢業後我分配到衡陽日報,天天寫社論。後來因為種種原因,我有一年多沒有工作,就幹脆當律師去了。我當律師比誰都簡單。
有一個禮拜六,我和幾個朋友到湘江邊散步,走到師範學院門口,看到告示說要招考“律師工作者”。那個時候,政府想通過招聘建立一支律師隊伍,我去面試取得培訓資格。
我什麼都沒學過,就去考試了。司法局的人在那兒讓我們填表,他們一看我是大學本科生,眼睛一下子就亮了。他問我:“你懂法律嗎?”我說:“法律還不就是那麼一些事情嗎?”
他問了一個問題,最有意思,考倒了一大批人:“如果有三個人賭博,有兩個人輸錢了,輸的人就合夥對付赢了的人,把錢從他那兒拿回來,你說這是一個什麼行為?”
我們是腦子動得多而快的人,我說:“搶劫!”他馬上問:“搶誰的錢?”如果我說搶赢了的人的錢,那我就是認可了賭博的合法性。我們這種學哲學的人馬上進行邏輯分析,我說:“這是搶國家的錢。”他說:“怎麼是國家的錢?”我說:“國家待沒收的錢。”考官把桌子一拍:“就是你了!”
海南 賺錢不是目的
我是中國第一批取得律師資格證的人。第一年,我掙了150多塊錢,給母親買了一件呢子大衣。我天天幫别人打官司,到處賺錢,幾年下來,就掙了12000塊錢。那個時候,一般人一個月掙50塊錢,我有20年的工資了,我不怕,我覺得我可以下海了,就帶了12000塊錢去海南。
靠替人要賬,在海南我得到了人生的第一個10萬,激動得一個晚上沒睡覺。那種興奮的感覺,後來永遠找不到了。我打電話給母親,她說:“你不要做,那是犯法的事情!”做了一年多,我發現錢好賺,就和幾個朋友一起幹,有一次給别人寫一頁紙的法律文書,就賺了60萬。
我們幾兄弟賺到1000多萬的時候,我認為我賺的錢一輩子都用不完了。我說我不幹了,沒意思。他們不同意,我堅決要分錢。拿到200多萬,我賣掉舊車買了一輛馬自達,又買了一個2萬多塊錢的大哥大,還辦了一張銀行卡,開始雲遊全國。
武漢 找到目标
我考上大學離開家鄉時,就曾經發過誓,先解決生活問題,但我這一生的目标是:1。搞清楚是什麼把一個黃皮膚的孩子變成黑人;2。要想一切辦法使我們的後代,再不這樣被人為地變成黑人。
所以,我賺錢之後堅決要分錢。我當年賺錢的目的不是為了賺錢,是為了獲得自由,因為沒有錢就沒有自由。離開之後,有兩年的時間,我心中有想法,但沒有目标,四處走走。後來,有人建議我找華中師範大學的老師徐勇。徐勇接到我的電話,很懷疑:這個家夥,是幹什麼的?
他和我談過之後,說:“你應該讀博士。”我說,我一輩子沒想做這個事情。他說你不對,你一定要繼續讀書,一定要進入
體制,否則你就隻能是個江湖郎中。我就去學校跟徐勇待了一年,但我不住學生宿舍,住外教樓,60塊錢一天。咱有錢,牛得很!
我考了徐勇的博士,他不準我走,讓我老老實實待着,那一年我吃苦了,看了好多書。第二年,徐勇說你不能在學校待了,必須去做調查。這是徐勇對我的兩個最大的啟示:第一,必須讀書,必須有身份;第二,你必須做調查。
我開着車沿着毛澤東走過的路走了一遍,花了一年的時間,再回來寫論文。調查的時候,我哪一天見到什麼人都有記錄,我們做律師的人喜歡做記錄。那時候沒有微博,要有微博的話我天天發微博。調查完了之後,論文寫了3個月,我獲得了全國優秀博士論文,全國評定第一名。
北京 追求理想
我起先是到農科院去做博士後,導師是個特别講究的人,而我特别不講究。他還有一個女博士後。我每次去見他,他都訓我:“你怎麼鞋子也不擦?衣服穿得破破爛爛的,怎麼不去買件新的?叫你師姐好好教教你!”說得我火大。後來有了機會,我就去社科院了。
2003年10月,我們幾個住在通州的社科院博士後,聽說宋莊有幾個畫家,就去玩。在小堡村我們見到了一位正在做飯,好像生活很艱難的畫家。别人卻告訴我,這位畫家畢業于中央美院,在老家有一所很大的美術學校,是位千萬富翁。我們都不相信。
這位畫家卻告訴我,千萬富翁是真的。他為實現自己的藝術夢想才離家出走,自願過這種生活。我問:“在家也可以畫,為什麼要離家?”他說:“畫畫就是畫心,在我心目中,小堡村是先鋒藝術的前沿陣地,一走進這個村,就像戴上紅軍八角帽,手握鋼槍要沖鋒了。”說完,他淚流滿面。
我驚喜萬分,激動不已。這種理想主義者的自由生活,不正是我追求和尋找的嗎?我問:“還有小院出售嗎?”他告訴我,附近有個畫家剛搬走,有一個院子出售。我趕緊聯系,房主見我急要,開出當時的天價12萬5千元。我當場就買下了房子。
小院裝修完總共花了30多萬。老師一直罵我:你是搞土地研究的,還不知道這個房子不能買嗎?将來它會被拆。我說:管他,不就是個房子嗎,拆了再說。隻要我過得高興,愉快,我就買!
小堡村有個畫家,說:“通州是北京的,宋莊是中國的,小堡村是世界的,我們是人類的。我們為人類畫畫,不為人民币畫畫。”這有些像瘋話。但我卻感到了他們的智慧和勇氣。
過去的事情,我從來沒有忘記過,但不是為了記恨什麼,我有我的目标,我為此奮鬥了近3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