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是如此短暫而漫長,有時甚至變得令人難以忍受。它毫無變化地向前延展,而到了末端,即是死亡。我們既無法終止它,改變它,也無法了解它。面對我們所做的軟弱無能的努力,一種憤然的反抗常會襲擾你的心頭。不管我們所為何事,我們終究要死亡!雖然我們對自己已認識的全部東西感到厭惡,但到了明天,我們或許再也認識不到什麼就要悄然逝去。因此,我們常常覺着某種情緒的壓抑。這種情緒是因感對世間各種知識的永恒的貧乏、對人類的無能、對各種行為的單調而産生的。
我們從床上爬起來,向前挪動幾步,把雙肘依在窗台上。住在對面的人正在吃早餐,如同他們昨天吃早餐一樣,如同他們明天要吃早餐一樣。父親、母親、四個孩子。三年前,老祖母依然健在,可如今已離開人世。自我們成為鄰居以來,父親發生了很大變化。他自己并沒覺察出來,他似乎覺得滿意,他好像感到幸福。好一個傻瓜!
他們議論一門親事,議論一件喪事,接着談起他們那隻溫順的母雞,繼而又談起他們那位不大老實的女傭。他們為各種無謂而愚蠢的小事感到憂煩。好一群傻瓜!
看見他們那套整整住了十八年的住宅,我心頭便罩滿厭惡和憤慨之情。人生就這麼回事!四堵高牆,兩扇大門,一個窗戶,一鋪床,兩把椅子,一張餐桌。瞧,簡直像牢獄,地地道道的牢獄!噢,溜吧,走吧!逃離這塊熟悉的地方,這群熟悉的人們,這些在同一時刻反複進行的活動,尤其是這些一成不變的思想!
當一個人感到厭倦,對從早哭到晚,對再也無力爬起來喝一杯水,對過于經常地見到的變得令人摸不着腦的朋友的臉龐,對可憎惡而又沉靜的鄰居,對熟悉而又單調的事物,對住家,對街區,對過來問“先生,晚餐吃點什麼”、每走一步都用龌龊的腳跟撩起她那條髒裙的開線下擺的女傭,對他那隻過于忠實的狗,對糊壁花紙的一成不變的斑點,對準時無誤的餐食,對老躺在床鋪上的睡眠,對天天重複的每一個動作,對他自己本人,對他自己的聲音,對不斷應付的瑣事,對他的思想的狹窄的圈子,對他在鏡子裡看到的自己的容貌,對他在刮胡子和梳理頭發時作出的怪相感到厭倦的時候,他就該離去,置身于一種嶄新的、變化着的生活之中。
旅行像一扇門,從這扇門可以擺脫熟悉的現實而闖入夢幻一般的、未曾探索過的現實之中。
車站!碼頭!拉響汽笛,噴吐出第一股蒸汽的火車!慢慢地駛出防波堤圍、船腹正急速地喘着粗氣、即将駛向遠方的天邊、駛向新的國度的巨大船隻!看見這些,誰能不頓生欲念,誰能不覺着自己的靈魂中萌發出令人震顫的要作長途旅行的欲望?
人們一直夢想到一個自己最喜歡的國度去,有人想去瑞典,有人想去印度,有人想去希臘,有人想去日本,可我,仿佛預感到一種即将産生的熱情,卻被一種強烈的需要,被對一無所知的大沙漠的戀念吸引到非洲去。
1881年7月6日,我離開了巴黎。我要去觀賞一下這塊在盛夏季節撒滿陽光、鋪滿幹沙、籠罩着悶人的暑熱、閃耀着炫目的光芒的大地。
每個人都知曉大詩人勒孔特??德??利爾?q?的那部脍炙人口的詩劇,其中有這樣的詩句:
正午,你這夏日之王,你從高高的藍天上,
給平原撒下層層銀輝,
萬籁俱寂,空氣在燃燒、發燙,
大地躺在你那火紅的裙裾下昏昏欲睡。
這是沙漠的正午,是撒在無邊無際的呆滞的沙海上的正午。這片沙海使我離開了德祖利埃夫人②曾歌唱過的塞納河《鮮花盛開的河岸》、早晨清爽宜人的河水浴和樹林裡綠色的陰影,使我去穿越這火熱的荒涼之境。
此刻,還有另一種原因是阿爾及利亞具有一種特殊的吸引力。那位神秘莫測的布-阿馬馬正率領着一支令人驚異的軍隊。這支軍隊引起了議論、報道和使人做了那麼多蠢事。有人還肯定地說,穆斯林各族人民正醞釀着一場總起義。他們正準備作出最後的努力,一俟齋月過去,戰争将在整個阿爾及利亞猝然爆發。在這樣的時刻去看看阿拉伯,力圖洞悉她的靈魂,就變成一件極有意思的事了,殖民主義者對此簡直漠不關心。
福樓拜多次說過:“在親眼目睹沙漠、金字塔、獅身人面像以前,人們就可以想象出這些東西來;可是,人們根本無法設想的是,蹲在家門前的一位土耳其剃須匠的腦袋。”
去了解一下這個腦袋在想些什麼,這不是更有意思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