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生命裡,有一個最重要的人,非父非母,卻勝似父母。
在我未滿一歲時,父母離異,母親從此追求自己的幸福去了,父親身份特殊,常年離家在外。
從此,姑姑成了我的全部。
三歲那年,我要上幼兒園了,為了讓我接受最好的教育,姑姑把我接到了她的身邊。
那是市裡最好的一家幼兒園,學費昂貴,但她很堅持。她說很多人都說四川人說不好普通話,我們要從娃娃抓起。她希望我能接受最好的教育,成為最好的人,就從這點來說,我也必須去讀最好的學校。
就這樣,我住進了姑姑的家裡,成了“姑姑的孩子”。
小姑娘要長個,姑姑托同事從青島、大連帶回蝦仁、蝦米,每天早上給我蒸蝦仁雞蛋羹。
可是小小年紀的我哪裡知道這早餐的來之不易?我吃了沒幾天就開始哭鬧,姑姑嚴厲地教訓了我,幾年如一日地強行喂着我吃。
那時候的我覺得自己簡直悲慘到了一種境界。
姑姑是普通工人,一個人賺錢養我,從小就教育我不要攀比,要勤儉節約。
而在我小時候,同齡人中很流行請好朋友一起過生日,小壽星被衆星拱月般圍起來,别提有多得意了。
那時候似懂非懂的我沒有對姑姑提起我對這一幕的渴望,因為我牢牢記着她說過的話,不能攀比。
然而十歲生日那天,當我放學回家以後,推開門才發現有一個大大的驚喜在等着我。
潔白的牆上是她用聖誕節的噴花寫出來的藍色大字:容容,生日快樂!
一屋子的小朋友圍了過來,笑嘻嘻地望着我,七嘴八舌說着話。餐桌上是兩個大大的生日蛋糕――因為小朋友太多,她擔心分量不夠。
那時候的我傻傻地站在門口,看着人群後面含笑注視我的她,覺得自己是這世界上最幸福的小孩。
十二歲那年,我第一次看見姑姑的眼淚。
姑姑在姊妹裡排行老大,爺爺去世以後,十六歲的她進廠接替了爺爺的工作,同時還要照顧弟弟妹妹。大概是因為年紀輕輕就要撐起一個家,她的性格變得堅毅而要強,從不輕易落淚。
那年春節,我與哥哥、妹妹一起在親戚家做客,三人一起做錯了事,最後卻隻有我一人受到了責備。
那時候親戚恰好心情不好,說了很多過分的話,但我記得的隻有一句:“你這個沒教養的小孩子!”
委屈的我扭頭尋求姑姑的庇護,她卻用前所未有的嚴厲态度痛斥了我一頓,我原本在眼眶裡打轉的淚水頓時斷了線。我委屈,不解,不甘,憤怒,不明白她為什麼這麼苛刻地對待我,為什麼在我受了委屈時也不肯安慰我半句。
夜裡回家時,她牽着我的手走在寒冷夜風裡。
她說:“因為你父母不在身邊,所以會有人輕視你,看不起你。可是你要看得起你自己,你要明白别人的态度隻是一時的,當你有一天憑借自己的能力成功了,就再也沒有人敢輕視你。”
那時候我側過頭去仰視她,生平第一次看見了她閃爍的淚花。
她一字一句告訴我:“讀書是你唯一的出路。隻要肯努力,總有一天,你會讓所有看不起你的人都仰望你。”
那一刻她牢牢地握住我的手,像是要把她所有的力量都傳遞給我。
後來我很努力地讀書,從初中到大學,我拿了無數的獎狀、無數的獎學金。
很多年後,當我從一個愛好讀書的小孩子變成一個寫書給别人的作者,站在二十出頭的年紀上,我捧着六本出版的小說告訴她,我想讓當年看不起我的人重新看一看今天的我。
她卻告訴我不要記恨。
她說釋懷是人生最寶貴的财富,寬容是最大的美德。
姑姑今年已經四十八歲,至今未婚。
在我小的時候,年輕漂亮的她也有很多人追,但朋友們給她介紹對象時,她總帶着我去見面,見面的第一句話就是:“我有一個侄女,我不能丢下她。”
二十來歲的年輕女人不論多美麗,莫名其妙帶着個拖油瓶,恐怕也沒有多少男人敢輕易接受。
旁人問我:“你願不願意多一個姑父照顧你和姑姑?”
年少無知的我哭着鬧着說我不願意,因為白雪公主的故事告訴我,家庭裡忽然冒出來的那個人一定不會是好人。我怕她有了自己的家庭就不愛我了,我承認我自私,隻可惜年紀太小的我并沒有意識到我的自私讓她失去了什麼,又錯過了什麼。
姑姑考慮到我年紀那麼小,又是個女孩子,也不放心家裡多出一個沒有血緣關系的男性,所以婉拒了朋友的好意。
“容容還小,等她今後讀完書,長大了,我再考慮終身大事。”
沒想到這一等,就等了二十多年。
初中的時候我忽然懂事了,尴尬地問她要不要給我找個姑父,她愣了一下,笑着摸摸我的頭,隻說了一句:“姑姑老了,沒人要了。”
那本該是一個玩笑,可是說的人笑了,聽的人卻哭了。
我若無其事地回屋看書,伏在書桌上哭得天昏地暗。
我這才發現她的眼角多出了很多皺紋,風霜染白了兩鬓的黑發,那是我生平第一次意識到,原來我一直以來依靠的人在不斷老去。
我十八歲那年,父親被診斷出腸癌,不到一個月,姑姑也被診斷出了子宮癌。
那時候的我隻覺得天昏地暗,但不幸中的萬幸,醫生告訴我這個病發現得早,隻要切除了子宮,姑姑就會恢複健康。
那一年的春節我是在醫院度過的。
臨近高考,我的第一次模拟考試受到了影響,成績并不理想。躺在病床上的姑姑對我說了很多狠話,包括看見我都不想活了這樣嚴重的語句。我知道她說這些狠話也不過是因為她一直以來将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所以我的失敗才會令她那麼失望。
那段時間我每天都躲在廁所裡偷偷地哭,恨自己不争氣,恨老天不公平。
我告訴自己隻要她能好好的,今後我一定努力讀書。
她出院的那一天,我覺得全世界都明亮起來。
高考後的第三天,父親因病去世。
那年我十八歲,很多人都憐憫地看着我,大抵想的都是我命苦之類的。可是悲痛之餘,我的内心深處其實有一個不為人知的念頭:還好,還好不是姑姑。
這樣的念頭對父親來說很不公平,卻真實存在于我的腦海裡。
後來我上了大學,開始在網上寫小說。
閱讀與寫作一直是我的摯愛,我雄心勃勃地渴望着能出版自己的小說,成為我一直以來最崇敬的文字織夢者。
第一年暑假回家,我成天都坐在電腦前寫小說,也因此和姑姑發生了一次大規模的争執。
她說:“别人家的小孩子上了大學,都懂得替父母分擔,在家幫忙做家務,在外打工賺錢。你呢?你成天就隻會坐在電腦前面,你是在浪費自己的人生,你知不知道?”
年輕氣盛的我多次反駁無果,氣得渾身發抖:“你
懂什麼?我這是在追求我自己的夢想,你根本不理解我!”
那年暑假是我人生中最灰暗的暑假,我一邊寫着無人問津的小冷文,感歎自己懷才不遇,一邊每日與姑姑因為各種小事而争執。
後來我對她說:“你不支持我寫作是吧?今後如果我真的出版了書,也絕對不會告訴别人你是我姑姑!”
可是幾年以後,當我意外接到編輯的通知,得知自己的第一部小說即将出版以後,我從鴉雀無聲的課堂歡呼着狂奔出來,腦子裡的第一個念頭便是要和她分享這個喜訊。
我撥通她的号碼,在走廊上一遍一遍欣喜若狂地重複着一句話:“我要出書了!”
事後回想起來,我才明白深愛的人之間是沒有隔夜仇的。不論争執的時候有多麼氣憤,說出的氣話有多麼傷人,當你轉過身,氣消了,就會無條件原諒對方,一如既往地愛着對方。
今年七月,姑姑被診斷出了腸癌中晚期。
活檢結果中那一句“癌組織浸及腸壁全層”讓我如遭雷擊,我幾乎記不清自己是如何拿着單子走出醫院的。
那時候我腦子裡隻有一個念頭,天塌下來了。
她又一次做了大型手術,我又一次白天黑夜地守在了醫院。
可是這一次的結果無法再讓我如釋重負,這一次不是隻要做個手術就再無後顧之憂。醫生說她需要化療,需要控制病情,隻要不複發,就沒有大問題。
我并不敢問,如果複發呢?
我把自己鎖在房間裡哭得天昏地暗,可是踏進醫院的那一刻就又笑吟吟的,我知道我要瞞着她,必須瞞着她。
因為在活檢結果出來以前,她曾經懷疑過自己是癌症,那一夜她徹夜未眠,拉着我的手含淚說:“我不能走,如果我走了,這個世界上最愛你的人就沒有了。”
她還說:“你奶奶年紀這麼大了,經曆了你爸爸的事情,已經再也禁不起第二次打擊了,如果我走了,奶奶怎麼辦?”
那一刻我淚如雨下。
經曆過最初的茫然無措,在身邊人的陪伴下,我也終于勇敢起來。我知道生命的意義不在于長短,而在于質量,在于有生之年是否過得圓滿。我也知道對于姑姑來說,隻要我過得好,她的人生也就圓滿了。
所以我和男友約好,五年時間,我們要一起努力,從相愛到步入婚姻的殿堂,從兩個人變成三個人。
我要讓她看到我可以過得很好。
我們要讓她看到,她可以和我們在一起過得很好。
她還要親手為我披上白紗,牽着我走入那個神聖的禮堂。
她還要健健康康地照顧我的小孩,牽着他的手帶他認識這個世界,一如當初牽着那個初來乍到的我,從她背影挺拔、我懵懂無知的當初,一路到我花樣年華、她背影漸彎的今天。
在我的生命裡,有一個不可或缺的人。
我希望她能健健康康,長命百歲,永遠,永遠陪在我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