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秋時節,太陽還沒有下山,寒氣就開始逼人。
在那鬧饑荒年代,人們為了減少消耗,都早早地關門上床睡覺。我家也不例外。
那天,天還沒有全黑,我家就已經關了門,熄了燈,全家八口人都已上床睡覺。
突然,大門口響起了“咣當――咣當――”的敲門聲。
“大姨娘……大姨娘……開開門,開開門……大姨娘……”
全家人都聽到了。全家人都知道是朱其福來了。
朱其福是我奶奶的妹妹的兒子,年紀還不滿16歲,住在離我家約六十裡外的一個小山村裡。五個月前,他的父母因饑荒而病倒,不久相繼離開人世。朱其福成了孤兒,由于他生來體質虛弱,幹農活時就常遭人嫌。那時,農民們都在一起勞作,因為勞動能力差,朱其福每天所掙的工分隻有其他成年人的四分之一,因此,他分到的口糧就比别人少四分之三。
朱其福又來叫門了,大家都知道他是來讨吃的。
這一次,我家人全部鐵了心,不管門外的朱其福怎麼叫喊,怎麼敲門,都當做沒有聽見,誰也沒有起床去開門。
挨到半夜時分,持續了三個時辰的叫門聲終于停止了。
既然人家有意回避你,你也該有自知之明――回去吧。
沒有敲門聲了,全家人終于舒了一口氣,靜悄悄地各自睡了覺。
第二天早上,我奶奶打開大門時,吓了一大跳!
天哪!朱其福根本沒有走,還是坐在大門外的門檻上,隻是他已不再叫喊了。因為他實在是叫累了,也知道叫喊不管用。
奶奶終于流下了一大把眼淚,用自己的雙手捧起朱其福那雙冰涼的手,默默地把朱其福領到了家裡。
奶奶讓朱其福坐到客廳裡,先給他一碗熱水喝,然後流着眼淚,狠了狠心,到米缸裡取米,給朱其福燒飯。
米缸裡一共隻剩下兩斤三兩大米。米缸裡有一隻用竹筒做成的量筒,平口裝滿,裡面的大米正好是一斤。
奶奶一把一把地從米缸裡抓米,把抓來的米放進竹筒裡,以便計量。
奶奶每抓一把米似乎都抓了一把自己的心――畢竟這點米是全家八口人的口糧啊!
米從米缸裡一把一把抓出,放進竹筒裡。
随着米缸裡的米不斷在減少――竹筒裡的米不斷在增加,奶奶取米的手就越來越沉重了。看看米缸,又看看竹筒,奶奶有些舍不得,把一部分竹筒裡的米放回米缸裡。
再看看竹筒,奶奶又覺得米太少了,又往米缸裡抓米……
如此,反反複複折騰了五六次,最後奶奶終于果斷地取出了一斤大米,燒成飯,給朱其福吃。
第一碗飯是奶奶親自送到朱其福手裡的,桌上的菜隻有兩盤,一盤是鹹蘿蔔,一盤是黴幹菜。
奶奶告訴朱其福:“大的都去生産隊裡開早工,小的都去找野菜了。大姨娘在家裡事也多,既要給家人燒早飯,還要切豬草,沒有人陪你吃飯,飯你自己去盛,别客氣,吃飽為止。”
奶奶忙了一通家務事後,看到朱其福默默地坐着,就又客氣地對他說:“沒有人陪你吃飯,飯你自己去盛,别客氣,吃飽為止。”
沒有想到,朱其福就是不聲不響地坐着。
起初,奶奶沒太在意朱其福為何不聲不響地坐着,直到揭開鍋蓋後才明白答案。
原來,一斤米燒出來的米飯已經全部被朱其福吃光了――飯鍋一幹二淨,幹淨得連鍋也不必洗了。
由于鬧饑荒年份連柴火也缺,迫使奶奶練就了一身“不會燒焦一顆米飯”的本事,就像今天的電飯鍋燒飯一樣。
那天,朱其福是跪在我奶奶面前拜了三拜後才離開我家的。
臨别前,朱其福對我奶奶說:“吃過這頓大米飯,死去也甘心了。”
朱其福回去後不到十天,就傳來了他被餓死的消息。
噩耗傳來,奶奶大哭了一場。
然而,奶奶并不是很悲傷。
後來,奶奶就經常說:“幸好那天讓其福吃了一斤米的飯。否則,以後死了如何去見妹妹啊!”
20年後,奶奶病危。
回光返照之時,奶奶拉着爸爸的手說:“娘這輩子很普通,沒有做過讓别人能說好的事。然而,讓我自己很欣慰的事是有的,那就是給其福吃了一斤米的飯。”
奶奶臨終前告誡爸爸,在自己十分困難的時候,要多想想比自己更困難的人。
日月穿梭,光陰似箭。
如果奶奶健在,今年有一百歲了。雖然她老人家離開人世已經30年,村裡人卻沒有忘記她。
今年,富起來的鄉親們決定修一部村志。經過群衆推薦,村兩委研究決定,首部村志将收錄我奶奶的故事。這是奶奶的榮耀,也是我們的榮耀。
前兩天,村主任把村志的初稿送給我看,我才知道奶奶的故事。
在這部村志的初稿裡,記述了我奶奶“給其福燒一斤米的飯”和“讓親生兒子(我爸爸)辍學,供養子(我叔叔)上大學”的事迹。
據我叔叔說,讀書成績一直來都是我爸爸好,可是奶奶就是不支持爸爸讀完小學。
做了一輩子農民的爸爸,隻要有人提起奶奶,總是一臉的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