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胖百合也有春天

时间:2024-08-10 05:07:06


   

他叫丁白河,名字取自家門前的那條潮白河,爺爺拍的闆兒。


   

  他是丁家三個院裡惟一的男丁,此前,丁家的另外兩個媳婦已為丁家生了5胎女兒,每一聲呱呱墜地的啼哭都氣得爺爺幾天吃不下去飯,直到他的出現,爺爺才如獲至寶般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據說,因了他,一向喜歡将一分錢掰成兩瓣兒花的爺爺竟然請了全村的人來喝酒,這讓丁家的另外兩個媳婦妒嫉得就差去找婦聯了。


   

  爺爺給他取這名字的意思,是想讓他的生命如這濤濤不絕的潮白河水一樣生生不息。要說他還真孝順,充分繼承了潮白河水的優點,隻是,他繼承的,不是潮白河的源遠流長,而是,潮白河的寬――他太胖了,肥頭大耳、腰寬背闊的樣子簡直和北極熊一樣。


   

  村裡人都叫他白河,隻有我叫他百合。當然,那是我高興時的叫法,不高興時,我便叫他胖百合兒或者肥百合兒,一個“兒”字,蓄滿了我對他的輕蔑。


   

  我叫他百合不是沒來由的,母親酷愛養百合花,而他又白又胖,一張嘴每天不停地吃啊吃,一張一合的樣子像極了百合花的喇叭花口兒。


   

  大家都說,他的胖根本就是爺爺慣的,從小家裡隻要有好吃的,比他大的比他小的女孩兒們都隻能看着,有時最多每人分上一點點兒,而他卻可以敞開口兒地吃。以至隻比我大4歲的他,體重卻是我的一倍還拐彎兒。


   

  從我記事時起,他的嘴便沒閑着過,爺爺兜裡大大小小的毛票與鋼蹦兒,都化做了他嘴裡的各種零食。每天,他的任務便是不停地吃東西,讓人不得不懷疑他的前世是不是天篷元帥的嫡系傳人。


   

  整個童年,我一直不遺餘力地做着兩件事:嘴饞時,将有限的馬屁集中火力都拍在他的身上;嘴不饞時,将因嫉妒而生的暗鬼轉變成陽光下的嘲諷與挖苦。


   

  彼時,他的四肢是否發達我倒沒注意,但他的智商卻低得令人發指,每每我的嘴唇一上下翻飛,他兜兒裡的好吃的便如雪片般飛到了我的嘴裡。


   

  曾經,私下裡,胖百合一臉憧憬地對我說,他這輩子最大的理想是當一名大學老師。他說,他喜歡政治,喜歡和大家洋洋灑灑地談論國内國際的時政大事。


   

  他的話讓我的嘴撇得差點兒把臉一分為二了,我說:“胖子,你能想象一頭豬站在講台上會是什麼樣子嗎?”


   

  說完,我撒腿就跑。


   

  胖百合的小命兒一直不錯,在家有爺爺罩着,一大家子二十幾口人,除了父親,他誰都不怕。


   

  村裡地少,父親東挪西借,花十多萬塊錢買了輛大貨車自己跑運輸。那個時候,家裡雖不是财源滾滾,但債務卻一天天地減少,并且,父親還利用跑省城的機會給家裡添了彩電冰箱,日子在村裡也算數一數二的。于是,借了胖百合的光,我也過起了有肉吃有零錢花的日子。


   

  然而,美好的生活總是那麼短暫,我13歲那年,一切幸福戛然而止。


   

  那年冬天,父親去山西拉煤,由于疲勞駕駛,車翻下了山,從此父親再也沒能站起來。


   

  消息傳回家,大伯和二伯結伴兒去山西料理車禍的後事,母親和爺爺留在家裡四處籌錢給父親看病。


   

  父親出車禍的第二天,院子裡突然擠滿了人,一小部分人是來慰問的,更多的,則是聽到了消息跑來讨債的。


   

  那一天,一向人高馬大、說話聲如洪鐘的爺爺忽然就矮了下去,不停地給這個那個的倒水遞煙。


   

  那天中午,和父親一起長大,平時和父親好的像親兄弟似的曹貴把一張紙塞到母親手裡,低低地說:“大嫂子啊,三兒剛買車時從我那拿了2000塊錢,這錢呢,我也不要了,我家喜鳳兒早就想買台電視機來着,我看你家這電視也不怎麼看……”


   

  曹貴開了個頭兒,人們便如夢初醒般紛紛惦量着手裡的欠條兒管母親要這要那,任爺爺好話說盡亦無濟于事。


   

  家裡亂成了一鍋粥,最初大家還根據手裡欠條兒的多少要東西,到後來竟然發展到見什麼拿什麼。爺爺氣得隻嚷了兩嗓子便暈倒在地上,母親吓得不知所措,坐在爺爺身邊隻剩下了喊“爸”,我更是吓得哇哇大哭。


   

  突然,有人一陣風兒似的沖進了廚房,等我看清是胖百合時,他已經抄了一把菜刀攔在了大門口兒,胖百合瞪着腥紅的雙眼,一字一句地說:“叔叔大爺們,父債子償。和老丁家有點情份的,把東西給我摞下,我爸欠你們的,我還,三年還不完五年,五年還不完我還一輩子;一點情份都沒有、就想看老丁家家敗人亡的,那就從我的屍體上踏過去……”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了,原來長得像彌勒佛似的胖百合兇起來竟然如此的吓人。


   

  有史以來的第一次,我把胖百合當成了英雄。


   

  家是保住了,生活卻從此一落千丈。


   

  彼時,胖百合讀高三,在學校裡住校,我讀初二,已經懂得不再亂花錢,并且,一放學便知道照顧父親或是幫爺爺和母親下地幹活兒。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的過去了。


   

  夏末的一天,我和胖百合與母親一起,在田裡給玉米施肥,突然,二娘風風火火地跑了來,遠遠的,二娘直着嗓子喊:“白河他娘,快回去,家裡出事了。”


   

  是父親。


   

  那天,胖百合的班主任氣呼呼地到家裡來找他,父親問是怎麼回事,老師說,高考的分數下來了,一向學習很好的胖百合最後考的那科竟然沒及格,老師不相信,專門跑去教育局找人查了他的試卷,發現胖百合的卷子上所有的選擇題竟然沒有一道是對的,而且,讓人奇怪的是,如果把答案依次向上提一下,所有的答案又都是對的,這讓一向對胖百合寄予厚望的班主任心痛不已。


   

  班主任疾風暴雨般的盛怒之後,見父親一言不發,忽然就明白了什麼。班主任走過來,拍了拍父親的肩膀,低低地說了一句:“老丁,你生了個好兒子啊。”


   

  班主任老師走後不久,二伯過來借鋤,意外地發現父親用他僅剩的一隻手,推翻了輪椅,把自己吊在了院子裡的那棵棗樹上,二伯吓得一邊抱住父親,一邊大喊着:“來人哪,救命啊。”


   

  被救過來的父親像受了刺激般隻喃喃地重複着一句話:“我是個廢人,别讓我再拖累孩子們了。”


   

  胖百合跪在床邊,哭着對父親說:“爸,我知道我錯了,可你不能抛下我和妹妹不管啊。有你在,我們就是一個完整的家,你得看着我娶妻生子,你得把二丫風風光光地嫁出去啊……”


   

  初秋,胖百合和村裡的其他幾個人南下去了深圳,成為千千萬萬個城市建築大軍中的一員。一次次地,他給家裡寫信,說在深圳混得不錯,并不停地往家裡寄錢。


   

自從父親出事後,爺爺便搬了過來,母親養了幾頭豬,爺爺每天起早貪黑地幫母親種地、喂豬、照顧父親,一點點地償還着父親欠下的債務。


   

  那年春節,胖百合沒有回來,爺爺讓我給胖百合寫信,告訴他家裡一切都好,幾頭豬都出欄了,賣了好幾千塊錢呢,爺爺囑咐,讓他自己在外面注意身體,不要太過節省了。爺爺沒說什麼,可是我知道,爺爺想他,在這個家裡,如果說爺爺還有一個人放心不下的話,那就是他了。


   

  轉年,我考上了高中,去了離家三十多公裡的縣城讀書,那是胖百合讀書的地方。他寫

信回來,囑咐我一定要好好學習,他還給他的班主任和任課老師們寫信,委托他們照顧我。


   

  初冬的一個周末,我去小姨家拿母親捎過來的東西,一回到宿舍,便看到我床上放着一件淡綠的羽絨服和一大包零食。


   

  舍友們七嘴八舌地告訴我,東西是母親托一個同村的老鄉給捎來的。


   

  睡我上鋪的吳曉梅一臉豔羨地說:“音音,你媽可真疼你,瞧,這羽絨服可是真羽絨的呢,還有這一大包吃的,好多我見都沒見過哎!”


   

  我一愣,莫名其妙。分明的,我剛從小姨家拿回母親捎過來的東西啊。


   

  翻開羽絨服,裡面有張紙條,上面是一行清晰的小字:“饞嘴的丫頭,不知羽絨服你是不是喜歡,但我相信,這些零食你肯定喜歡。記着,欠我一頓馬屁啊!”


   

  我瞬間便明白了怎麼回事,急切地問吳曉梅那人還說什麼了沒有。吳曉梅說:“那人看上去挺關心你啊,不停地問這問那的。”


   

  我說:“那不是我老鄉,那是我哥。”吳曉梅忽然就瞪大了眼睛,說:“不會吧,你不是說你哥隻有19歲、又白又胖嗎?可那個人看上去得有三十了,又黑又瘦的。”


   

  我的淚,刹那間成河。


   

  原本,胖百合是聽說爺爺病了才回來的,他想着在家呆幾天便回深圳,可爺爺說什麼也不讓他再出去了。爺爺說,看他又黑又瘦的樣子就知道肯定在工地上沒少吃苦,爺爺說自己甯肯從此絕食也不能再讓他受這個苦了。


   

  在爺爺的堅持下,胖百合在家裡窩了整整一個冬天,雖然再也沒有什麼零食可吃,但他竟奇迹般的再次白白胖胖起來。


   

  春天到來的時候,胖百合去了北京,在爺爺一個遠房表親開的飯店裡幫廚。爺爺說,北京離家近,自己想什麼時候去看孫子就什麼時候去。


   

  胖百合在那家飯店裡幹了兩年,我去北京讀大學時,他便不幹了,在師大旁邊開了一家小飯館。由于他面善,人又大方,生意竟一天天的紅火起來。


   

  生活安定了,爺爺便張羅着要抱重孫子,母親托人給他說媒,被他拒絕了,直到爺爺快不行了,他才領了一個女孩兒回去。


   

  那個女孩兒原本和他不認識,那時,他跟我訴苦,說爺爺要抱重孫子,母親逼他找對象,可他不想這麼早就結婚。然後,我的一句“你長腦袋幹什麼,不會隻是為了讓塵世間多一塊豬頭肉吧”的話提醒了他,于是他花500塊錢,在網上雇了個臨時的女朋友。


   

  送走了爺爺,胖百合把家裡的豬都處理掉,把爸媽接到了北京。


   

  彼時,他的生意越做越大,開了連鎖的分店,還在北京買了房子,爸爸媽媽真正過起了城裡人的生活。


   

  我畢業後應聘到一家外資企業工作,結婚生子,生活一帆風順。倒是胖百合,已是而立之年卻仍孑然一身。


   

  他還是那麼胖,不但拒絕減肥,還振振有詞為自己的胖辯護說:“總得有人來證明咱們國家GDP年增10%的數據不是統計部門注的水吧!”


   

  今年7月,已是“29歲高齡”的胖百合竟然做了件讓所有人跌破眼鏡的事。


   

  那天,我和母親正在樓上逗兒子玩兒,門鈴響起,是快遞公司的人,送來了一份快件。收信人是胖百合,寄信人一欄裡,清晰地寫着“首都師範大學”幾個大字。


   

  一頭霧水地撕開信,我的嘴瞬間便成了0型:信封裡裝着的,竟然是一張入學通知書。


   

  直到此時我才忽然想到,胖百合為什麼要選擇在這條街上開他的餐館,這所他每天都能看到的大學,是他11年前高考選擇的第一志願啊!


   

  那天,一家人都喝多了,胖百合彎曲着中指敲着我的頭,一臉得意地說:“怎麼樣,小妞兒,這會兒還敢說你哥的脖子上長的是顆豬頭嗎?”


   

  我撇了撇嘴,一臉不屑地說:“呸,呸,牛什麼牛,你考前一定很心虛吧,否則一個破高考還至于偷偷摸摸地背着大家嗎?”


   

  父親醉眼迷離地拍着胖百合的背,笑着笑着,哭了,哭着哭着,又笑了。


   

  那個夜晚,當喧嚣的城市歸于平靜,人們都沉沉睡去的時候,我卻清楚地看到,胖百合一個人站在露台上,雙手捧着那張入學通知書,唔唔地啜泣着。那是我生平第一次看到他哭得那麼傷心,又是那麼的酣暢淋漓。


   

  我沒有打擾他,隻靜靜地在窗戶後面陪着他流淚。


   

  我知道,從這一刻起,他将迎來自己生命裡的又一個春天。


   

  在心底,我默默地祝福着,祝福我的胖百合的生命從此生生不息,枝繁葉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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