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座素有“小香港”之稱的美麗園林城市裡,卻有一個低矮、狹小的鐵匠鋪在倔犟地生長着,好像給城市光滑的肌體打上了一個“補丁”。這塊“補丁”,就是鐵匠鋪主人祥叔打的。
鐵匠鋪門可羅雀,祥叔一個人堅守着,看上去很孤單。
一個周日的下午,我閑着無事,就到鐵匠鋪找祥叔吹水。他正在打鐵,見我到來,馬上泡了一壺鐵觀音,招呼我喝茶,然後就自個兒忙開了。我想幫他,圍着他轉。臉龐正被爐火熏得通紅的他,馬上擺手止住我:“别轉别轉,你礙手礙腳的,會越幫越忙。”我隻好乖乖坐下喝茶。
祥叔本名張春祥,現年67歲,滿頭銀發。雖年事已高,但腰闆硬朗,揮錘打鐵賽過壯小夥,是東莞響當當的鐵匠。他16歲就跟父親學打鐵,一打半個世紀,前後帶出二百多名徒弟。改革開放後,祥叔靠打鐵打出兩幢樓,一時風光無限。而今,二百多個徒弟無一人願意繼承衣缽,兒子甯願打工也不願打鐵,隻留祥叔一人在“孤軍奮戰”。
“六月爐邊鐵匠,勤能緻富;臘月水面漁翁,儉能持家。”這副由他自撰的對聯,就挂在鐵匠鋪裡。祥叔自嘲道:“别看我隻有小學文化,可我走南闖北,見多識廣,算是半個文化人了。”
祥叔的鐵匠鋪裡有一個大爐子,一副鐵匠台,一部擊打機。爐火呼呼直叫,把鐵燒紅後,他用鉗子咬住鐵,放在擊打機上錘打;稍打出形狀後,就把鐵放在鐵匠台,揮動錘子,“哐啷”、“哐啷”連續擊打;把鐵打成形後,再回爐淬火。爐火把他的臉映得通紅,汗順着臉頰直淌。
打完鐵後,祥叔擦了擦汗,呷了一口茶,和我擺起了龍門陣。小王,我隻讀了個小學,不是我讀書不行,而是家裡沒錢讓我讀,隻好作罷。父親是個鐵匠,我16歲就跟父親學打鐵,那時大夥叫我“小鐵匠”。打鐵還須自身硬,主要有“三硬”:腰闆要硬,不管再苦再累,腰闆要挺直,腰闆挺不直,就打不成鐵;腿要硬,有個電影名叫什麼來着,對,站直喽,别趴下,腿若不硬,趴下了,也就完蛋了;雙臂要硬,雙臂不硬揮不動錘。初學打鐵,一錘下去,虎口生痛,腰闆發軟,雙腿打顫。16歲的孩子哪經得起“三硬”的折磨,我不想幹了,打個鳥鐵。但為了吃飯,必須打下去。跟着父親學打了4年鐵,沒少挨罵,但總算打出來了。我很快另立門戶,在萬江、中堂等地帶了3個徒弟,大夥不再叫我“小鐵匠”了,改口叫我“小師傅”了。
祥叔端起一杯茶一飲而盡,用袖子抹了抹嘴,把茶杯重新滿上。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東莞到處都是密密麻麻的河湧,河水清澈見底,用手捧起一捧水就可以喝;稻田縱橫交錯,綠油油的稻子一望無際,整齊地随風搖曳,美得讓人流淚。那個年代,打鐵挺吃香,我和幾個徒弟打農具,今天到這個大隊,明年到那個大隊,吃了東家吃西家,而且還有點工錢。我把工錢平均分給徒弟,他們對我感激得不行。我憑打鐵這門手藝,混得不愁吃不愁穿,還能貼補家用,我很滿足。
祥叔邊呷茶,邊歎息。我打鐵技術過硬,打的農具耐用,人又實在,名聲也好,是東莞屈指可數的鐵匠。我的徒弟越來越多,先後帶了二百多個徒弟。他們跟着我,看的是我的技術和人品。要不,誰願做你的徒弟。改革開放初,我迎來了鐵匠生涯最為輝煌的時期。那時,工地多如牛毛,廠房如雨後春筍般一間間冒出來。我的鐵匠鋪門庭若市,我給工地打鋼釺、長鐵釘、馬釘等,每天面對熊熊爐火,忙得連飯也顧不上吃。我靠打鐵的雙手,打出兩幢樓,村裡人對我刮目相看。
祥叔又端起茶杯,臉色有些不自然。上個世紀八十年代還有人打鐵,到了九十年代打鐵的人越來越少了。我好多徒弟放下鐵錘“下海”去了,勸都勸不回來,讓我很傷心。進入21世紀,二百多個徒弟竟無一人繼續打鐵,隻留下我一人堅守。我想把打鐵傳承下去,就把希望寄托在兒子身上。兒子沒考上大學,我想讓他繼承我的衣缽,繼續學打鐵。沒想到兒子死活不肯,說打鐵沒出息,甯願去打工也不學打鐵,這讓我百感無奈。兒子不打鐵,我再收徒弟。1984年和1986年,我收了兩個四川徒弟,可他們不争氣,打了幾個月,嫌累,撒手不幹了,說打鐵太原始、不是人幹的活。那一刻,我感到世道變了。
“世道真的變得好快,我現在連一個徒弟都收不到,我的這門手藝恐怕要失傳了。”祥叔的歎息聲比山還重,“兒子說得對,在當今社會,打鐵是沒有出息的。而今,在東莞隻有我一個人在堅持打鐵,我成了東莞最後一個鐵匠。”
祥叔雙眼黯淡,一臉落寞,再次端起一杯茶一飲而盡,而後拿起鐵錘,“哐啷”、“哐啷”打起鐵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