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唱戲

时间:2024-08-09 11:05:51


   

村裡的泥瓦匠幹了半輩子,天暖時蓋樓房,冷了砌墓穴。冬天的嚴寒是道坎,老人邁不過,走了,在北方農村是常有的事。人都說,“老天爺收人哩。”


   

有一年剛掰過苞谷,鄰村發現了一座合葬墓,挖開時,老漢的屍骨枯坐在墓室一角,頭顱滾落,撞翻了煤油燈。後來又傳聞說,墓主曾是清朝的大戶人家,泥裡挖出了金豆子、金葉子。泥瓦匠臉龐清瘦,迷離的眼眶裡分不清眼仁,講起鬼怪超然的事情更加}人。


   

故事很可疑,可我仍然忍不住想,枯坐墓穴該是何等的凄清。


   

曾祖母的墓穴被泥瓦匠封上的那年冬天特别冷,唢呐吹起《小芳》的旋律時,子侄們已經哭累了,抽泣聲帶着表演性質。村裡的男人們把香煙别在耳根,開始一鍁鍁鏟土,堆起新鮮的墳茔,“一個個都說不怕死,快沒的時候還不是眼淚嘩嘩的?”


   

去世前曾祖母跌倒過一次,哎哎地喊我過去扶,眼裡滿是恐慌。我從未見過她如此虛弱。年輕時候她跟丈夫大吵一架,負氣回了娘家,獨自撫養一兒兩女成人。大女兒出嫁後沒兩年就死了,老太太用架子車拉着二女兒,要給女婿送去,半路被兒子也就是我爺爺用菜刀攔了下來。老得無法勞動了,便整日呆坐在昏暗的房間裡,偶爾挪到後院,去看守兩棵棗樹,等棗子爛透了掉下來,才撿幾顆放到竈房的窗台上。


   

除此外,我對她一無所知。


   


    陝西永壽縣監軍鎮民豐村一位老人的葬禮上,聘請的秦腔戲班的演員在靈前哭靈 圖/張星海


    曾有一回,我揣着新買的複讀機,推開她的房門,一股奇怪的氣味逸了出來。曾祖母穿着灰黑的粗布衣裳坐在床上,招呼我過去,“你巴爺(曾祖父)那時候脾氣怪……”我感到厭煩,調大了耳機音量,她不明白我在做什麼,也許還耳鳴,我有些得意,任她木木地講了半晌。


   

曾祖母也許唯一一次向别人談起一生,我卻隻聽到流行歌手的無病呻吟。想到這些,愈發哭不出來,聽着遠處的摩托車飛馳而過,頭頂的高壓線發出滋滋的聲響。


   

招魂幡插上墳頭的一刻,幾聲清脆的梆子,闆胡漸弱地嗚咽,旦角從人群裡走出來,旁若無人地唱,沙啞、苦澀,在哀哭的背景裡,平靜而有尊嚴,似乎許多我不曾了解的事情,都在那唱腔裡被含混而徹底地解釋了。


   

那是我第一次用心聽秦腔,但并不知道唱的是什麼。


   

王彥章打馬上北坡,新墳累累老墳多,新墳埋的漢光武,舊墳又埋漢蕭何,青龍背上埋韓信,五丈原前葬諸葛。(秦腔《苟家灘》)


   

羊年春節前,在鄰村的一場喪事上,我又見到了當時唱旦角的程姨,她正穿過嘈雜的人群往靈柩前搬樂器。村裡但凡賣得出勞力的都外出打工,主家叫來了酒店的餐車,幾個幫忙的婦女無事可做,隻能在煙氣缭繞的帆布大棚裡招呼着,好像個個都有香菱、巧姐那樣老派的名字。


   

三十多年來,程姨趕了無數回喪事,得咽炎壞了嗓子,不得不嘗試扮演生角。戲班的頭把胡胡換了好幾個,他們最有經驗也最年老,去世了,大夥也去給他唱。一開始排練8個樣闆戲,日子久了,村民隻認王寶钏、秦香蓮和趙景棠,聽了上百遍也不厭煩。有老人晚上聽戲躺在麥稭堆裡,第二天一早才發現沒了氣息。


   

有那麼幾年,程姨總在唱戲時見到一個陌生的老漢,非親非故的喪事都趕來聽,每次擠在第一排,聽完夾起小闆凳走幾裡地回家。聽人說,老人三兒兩女,沒一個願意贍養,獨居在破舊的土坯房裡,去世的時候,喪事很隆重,兒女們請戲班過去,不斷出錢點戲,出殡時也哭得聲嘶力竭。跟戲班有什麼幹系呢,本本分分唱就是了。


   

起初程姨騎自行車趕場,主家送一條毛巾,往後袖着手坐在農用三輪車裡颠簸,酬勞是50塊,現在漲到了兩百。村裡人評判兒女是否盡心,主要看戲班子的檔次,市劇團最好,縣劇團次之,請程姨他們也不算敷衍,但這風光說的是從前,如今唱戲隻是個點綴。


   

晚上8點,6口樂人在一排陶甕前坐定,急打了一通闆子,程姨扮演女兒的角色唱起《女祭靈》,追念逝者含辛茹苦,感慨從此一身寒涼。我不知道任何評價的術語,隻覺哀婉,太多哭腔,顯然不是我第一次聽到的唱段。


   

第二天上午出殡,程姨來晚了,好在沒耽擱事兒。按照老傳統,棺材要放進龍形的棺椁裡擡到墓地,可是那棺椁由生鐵鑄成,少說也有千餘斤,村裡的青壯年大多外出打工,人手不夠用。主家犯了難,一小時後隻能叫了輛大卡車。


   

其實細究起來,所謂“傳統”,大多不過是匮乏年代的權宜之計,剩下的,則像神話一樣說不清來由。送葬隊伍出村時,按規矩要由一名孝女朝人群抛撒泥土,可不知出了什麼岔子,孝女撒得晚了,被領頭的老人狠狠訓斥。年輕人抱怨太講究,老人也不解釋,反正将來他沒了這規矩也就沒了。


   

我不禁想,秦腔的諸多特征也是權宜,終歸還是因為落後和粗陋。觀衆太多,聽不見、看不清,于是隻能嘶吼,隻能甩袖子、亮鞋底,心裡痛苦時以頭搶地,把辮子甩得像雜技一般。這在今天能有什麼生命力呢。


   

填埋墓穴時,程姨的戲班坐在泛青的桃樹底下,唱了一段《放飯》:民女趙景棠在丈夫從軍後,被嬸嬸逼迫改嫁,與婆婆逃入深山牧羊,十年後丈夫立功封侯,在自家墳地向貧民舍飯,趙景棠跟婆婆前去乞讨。


   


    葬禮上都會聘請職業的吹鼓手,他們在葬禮的整個過程中都會吹奏唢呐。曲調高亢幽怨,半個村子都會聽到 圖/張星海


    (唱)


   

罷了!苦啊!苦!


   

趙景棠跪席棚心驚膽戰


   

……


   

因不從被打得皮開肉綻,


   

我婆媳被趕去牧羊深山。


   

羊吃草我婆媳同把草咽,


   

到晚間和羊群一處安眠。


   

聞人說大老爺在此放飯,


   

因此上和婆婆來到此間。


   

叫侯爺坐上邊多多憐念,


   

你念起貧婦人實實可憐。


   

……


   

唱戲果然是點綴了。墓地裡村民們耍鬧哄笑,泥瓦匠請子侄下墓穴看最後一眼,趁機收錢。唱秦腔講究姿态和做派,但程姨甚至都沒站起來。


   

一樣都是娘生養,卻怎麼富的富來貧的貧。說什麼富貴貧窮都一樣,貧窮富貴不一般。(秦腔《河灣洗衣》)


   

我跟我媽說起了《放飯》的劇情,認為比《甄執》都差遠了。沒想到她年輕時也熱愛秦腔,熟知《趙氏孤兒》和《鍘美案》,還能哼唱幾句“西湖山水還依舊,憔悴難對滿眼秋”。


   

程姨跟着戲班四處表演的時候,我媽還在十幾歲的年紀,最隆重的娛樂是到鎮裡聽大戲。戲樓的幕布一拉開,觀衆就潮水似的往前湧,民兵操起七八米的竹竿,朝人群一通亂打,即使這樣也沒法維持秩序。據說一毛錢的門票,十幾天下來要收整整5麻袋。


   

那會兒愛戲的人多,耳朵也刁鑽,演員唱不好就引起一片噓聲.程姨戲班裡有個年輕演員,一緊張跑調吃梆子,底下立刻飛來了磚頭瓦塊。當時演員穿的蟒袍都從蘇杭定做,用最傳統的繡法,4個繡工得趕3天,程姨甚至見過金絲繡的龍頭,以及象牙制成的笏闆。


   

我媽之所以印象深刻,也許是因為聽大戲對她的家庭來說太過奢侈。兩兄弟五姊妹,一年四季苞谷面馍、糜子馍、紅薯馍輪換着吃,總盼着家裡來客人好吃頓面條。外公用滿是污泥的手接過别人送的麻餅,一邊

說不要一邊顫巍巍地送到嘴裡,那情景我媽記了一輩子。外婆怕花錢很少去鎮上趕集,有次為看戲早早去了,買票時一摸口袋,發現兩塊錢被人偷走,暈倒在了戲園子外面。


   

“你說為啥人在窮苦年代反倒不如現在有同情心?”我媽問我。外公家曾有三間多餘的宅基地,用黃土牆圍了,種着棗樹、梨樹、石榴樹,那片樂園給了七兄妹不少慰藉。有一年,村裡的大隊長要收回宅基地,帶領階級弟兄扒了院牆,砍倒了果樹,事後還因為外公一家阻擋開了批鬥大會。


   


    2011年3月,甘肅平涼市秦劇團――一支有近百年曆史的秦腔藝術表演團體,在當地鄉村的流動戲台上唱戲


    外公從此一病不起,41歲就去世了,臨終時嘴裡念叨着“七鬥八擔麥,七鬥八擔麥”。很多年以後,我媽才向外婆問起那是什麼意思,外婆說,外公用好些年時間攢足七鬥八擔麥換了那片宅基地,本來打算給大舅蓋房娶媳婦。


   

很多秦腔劇名裡都帶着“仇”和“恨”,尤其是建國後新編的階級鬥争戲,但并不意味着仇恨從人們的新生活裡消失,我媽說起那段往事,總是咬牙切齒。


   

外公去世後,外婆養大最小的兒子,為他娶了妻。我曾在昏黃的燈光下見過那位小妗子,方方的臉龐,笑容溫柔。小妗懷上表弟的時候,醫院檢查出是個“絞臍子”――臍帶繞在脖子上。按老人們的說法,他會給家庭帶來厄運,最好流掉。


   

小妗子忍受不了貧窮跟外鄉人逃走的事沒有任何征兆,我媽一度告訴我她跳了井。舅舅再娶的媳婦名叫巧兒,來時帶着一個女兒。那年春末,巧兒在地裡幹活,回到家時女兒便中毒死了。有流言說是外婆毒死的,我媽的解釋是,外婆忙着做飯,把女孩留在塑料布上玩耍,而那塑料布曾用來給棉花種子拌農藥。


   

表弟一天天長大,外婆和舅舅不打算再掙紮了。過了60歲以後,外婆總感覺頭暈,怕花錢沒去看醫生,一次路過自家田地,想順手拔起一株灰草,彎下身後突發腦溢血,用架子車拉回家裡,村醫鐵牛給挂了吊針,人清醒過來了,還惦記着讓大舅媽去喂豬。舅媽回到屋裡,發現外婆流着兩行淚,說不出話,就那麼走了。


   

外婆的喪事辦得很簡單,沒有請戲班,隻找熟人放了場電影。七兄妹昏過去好幾個,村裡人跟着哭,感慨外婆一輩子沒享過什麼福。媽說外婆沒跟兒女抱怨過什麼,也許對她們那一輩人來說,度過一生的秘訣是沉默和忍耐。


   

程姨告訴我,秦腔的劇情其實有固定的套路,比如丈夫從軍、趕考,娘子受盡辛苦欺淩,最後封官拜相,全家團圓。人們甚至不接受《鍘美案》的結局,改了一出戲,讓秦香蓮之子娶了公主的女兒。可現實毫無疑問不是那樣。


   

呼喊一聲綁帳外,不由得豪傑笑開懷……單童一死陰魂在,二十年報仇某再來。刀斧手押爺在殺場外,等一等小唐兒祭奠某來。(秦腔《斬單童》)


   

我和父母每年隻在春節時去舅舅家一趟,外婆走後的春節,我在舅舅的炕上發現了一溜帶着泥渣的磚頭,靠東牆圍了一圈。表弟支吾了半天才告訴我,節前圈裡的母豬産崽,半夜時下起大雪,舅舅擔心豬崽凍死,把它們抱到了炕上。早上起來,身邊躺着13隻豬崽的屍體。


   

炕上的磚頭再沒有人動過,那件事像是最後一搏,從此舅舅和表弟也離開了家,到縣城裡謀生。姨媽介紹舅舅進了家具廠,表弟到餐館第三天就被開除,原因是他上菜時偷吃了客人的雞腿。後來表弟自己找了幾份工作,隻有夜總會那份幹得久一些。


   

也是一年春節,表姐們知道表弟談了對象,紛紛拉他到後院裡支招,總結起來就是先把事辦了。親戚們從沒見過表弟的對象,後來才知道,那女人大表弟十幾歲,似乎還是個瘾君子。沒過多久,表弟因為替人運送毒品,被投進了監獄。


   

我的表哥表姐有十幾個,大都順利地婚嫁生子,春節時聚在大舅家,滿地小孩,憨憨地彼此親親抱抱。坐在裡屋的舅舅突然放聲大哭,昏死過去,姨媽狠掐人中喚醒他,還是止不住地哭,大家再沒阻止,也不勸說,各自轉過了身。


   

離開關中的幾年裡,我很少再聽到秦腔,有次采訪北京人藝的老演員,他告訴我一則鐵人王進喜的故事:王進喜帶着老婆孩子到東北搞鑽探,生存條件極端艱苦,妻子忍受不了,哭着告訴他,你的命不要了,孩子是老王家的獨苗,我要帶走。王進喜追到汽車站,卻不知道說什麼,便在漫天大雪裡圍着大巴車唱起了秦腔。


   

我不懷疑這個故事的真實性。我相信那一輩人内心的秘密都藏在聲嘶力竭的苦音裡,熱愛是他們笨拙的表達,比沉默更英勇,比痛哭更有尊嚴。


   

今年春節見到舅舅,他比以前精神了不少,表弟已經出獄,姨媽們鼓勵他攢些錢,将來他或者表弟結婚,總得修整下老屋,用得着。


   

村裡人看起來都打算起新房,地基墊高了一米多,蓋不起的人家好像陷進了坑裡。與我年齡相當的年輕人很多結不起婚,有的卻結了第二次。彼此早沒了聯絡,我不知道他們在城市裡做什麼,不過,我老早就清楚,他們全都讨厭秦腔,“鬼哭狼嚎”,他們說。


   

鎮上的戲園子後來再沒唱過大戲,變成了販賣布匹和成衣的露天市場,馬路對面的計生服務站把死嬰丢棄在最裡面的荒地。那裡曾經來過一個真正的馬戲團,表演走鋼絲的雜技,展覽裝在瓶子裡的三條腿的猴子;也來過一個假冒的馬戲團,偷偷提供色情表演,據說鎮裡無人理睬。


   

直到最後,程姨仍記不起當年唱的是什麼,覺得很抱歉,其實我也沒那麼強烈想知道。據她說,市縣很多劇團改制成了企業,沒改的那些,帶事業編制也招不到演員。唱戲隻是兼職賺錢的手段,她從來不講什麼大詞,将來沒人聽,她就不唱了。秦腔如果像地裡泛起的鹽堿,退了自然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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