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歲的付達信坐在隻鋪了一張席子的硬床闆上,彎曲起一條腿。眼睛微閉的時候,他又想起了監獄裡的生活。“有饅頭和稀飯,不用勞動,生病了有人看。”如果還能讓他一天抽上幾支煙,這就是他對“好生活”的全部想象。
2008年9月,付達信在北京站廣場搶劫未遂,被判處2年有期徒刑。宣判的時候,付達信懇求法官:
“判得太輕了,你再好好審審。”他的想法隻有一個,進了監獄,就不必再為吃飽飯而四處奔波。
一年半後,付達信提前出獄,住進了湖南省衡陽市祁東縣靈官鎮敬老院。
“這裡的生活趕不上監獄。”付達信光着腳走到櫃子前,他想找一件相對體面的衣服。在兩個幹癟的行李包裡摸索了一會兒,付達信無功而返地坐回床邊。面對《中國周刊》記者,付達信說:“我不想減刑。”
搶劫
在靈官鎮敬老院,付達信是個“見過世面”的老人。他去過北京,還在年三十兒的晚上吃過甜酒沖雞蛋。這樣的待遇其他老人想都不敢想。盡管村裡人告訴他不要講搶劫入獄的事,付達信還是經常講給敬老院的老人聽。
這一次,付達信站起身,和身邊的一個老人模拟起當初搶劫的場景。
“她背着包,我從旁邊扯她的包,包還挂在她胳膊上,我就拿出了刀,讓她喊搶劫。”
“刀多長?”敬老院的老人明知故問。
“不長嘞。”付達信用雙手比劃着刀的大小。
“我削蘋果的嘛。”每次說到這裡,都會引起一陣哄堂大笑。
“沒有辦法,我不到萬不得已不會走這一步。”這句話讓整個房間安靜了下來。
2008年9月8日下午,北京站廣場人流熙攘。身無分文的付達信又感覺到胃裡餓得一陣陣痙攣。用手擦了把汗,他終于下定決心――搶劫。
摸了摸兜裡的水果刀,付達信焦灼地尋找着搶劫目标。遠處,一個警察在買礦泉水。“去搶警察,他就可以把我直接帶進監獄。”可他的如意算盤沒打成,年紀大腿腳慢,付達信還沒走到跟前,警察已經轉身離開了。
售票處,二十多個人在排隊買票。其中一個四五十歲的中年婦女手裡舉着300塊錢,眼睛盯着售票窗口一步步往前移動着。付達信覺得機會來了。他湊過去,用力一抻,扯下了100元錢。婦女回頭一看,隻見瘦小枯幹的付達信站在她的身後,手裡攥着缺了一個角的百元鈔票。付達信拿出一把小水果刀,笑着對她說:
“你喊搶劫。”
“神經病!”中年婦女認為碰上了病人,自認倒黴嘟囔着轉身繼續排隊。
“我當時這個氣啊,想她怎麼不喊啊,如果一喊,警察來了不就行了嘛。”付達信說。
付達信決定要搶個拿包的。在北京站廣場西側的花壇邊,一個背雙肩包的女大學生引起了付達信的注意。“把包給我。”付達信跟在女大學生身後喊了幾聲,對方都沒有理睬。付達信隻能小跑幾步趕到跟前,拉扯女大學生的背包。背在後邊的雙肩背包被拉得滑落在手臂上。女學生抓着自己的包不放,付達信也使勁往懷裡拉。争搶了一會兒,付達信體力不支漸漸落了下風。
他再次拿出小水果刀,讓女孩兒喊搶劫。這次,女大學生喊來了警察。付達信心滿意足地笑了。
經鑒定,僅被搶的一個挎包就價值幾千元,包裡還有其他物品,被搶物品共價值9000多元。付達信不管包裡是現金還是衛生紙,他隻希望辦案民警把自己的罪行寫得嚴重些,“希望能夠多判幾年”。
2008年11月24日,北京鐵路運輸法院審理後認定,付達信的搶劫行為由于意志以外的原因未能得逞,屬犯罪未遂。鑒于其歸案後認罪态度較好,判處其2年有期徒刑、處6000元罰金。付達信沒交那筆罰金,“我哪有錢”。
“一塊六,你說能吃啥?”
不止一次有人問付達信,為什麼要搶劫?“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付達信說,自己的日子實在是過不下去了。
付達信是湖南省衡陽市祁東縣靈官村的農民。在村裡同齡人中算是個“秀才”。1957年高小畢業後,他考上了縣裡的林業中學,當時這個學校是免費的,上午讀書,下午勞動。但是隻上了一年,學校停辦了,付達信回到了村裡。當時正好趕上招工,付達信的戶口還在學校沒有轉回來,于是錯過了招工,最後隻好在家務農。
因為家裡窮,付達信一輩子都沒有娶過親。年輕的時候,在雲南放過6年的鴨子,鴨子被人毒死了,他開始常年在廣西、廣東打工。
年紀大了,付達信再也幹不動活,隻能回到村裡。三十多年前修建的泥磚房已經塌了半邊,村民經常看到付達信蹲在田埂上,米飯泡上涼水,便是一餐。近年因為年歲大了,幹不動田裡的活,付達信将村裡分給他的八分地退了回去,也由此走上了“食不果腹”的艱難道路。前兩年付達信身體還好,可以幹些活,收入剛剛夠養活自己。近些年他得了病,再加上歲數大了,掙的錢很少。入獄前,付達信已經兩年沒有吃上肉了。
為了養活自己,付達信在附近批發一些烤煙、幹魚和蝦子,一個扁擔、兩個筐,挑到集市上去賣。年紀大腿腳慢,付達信總是落在同去的村民後面。平均下來,每天可以掙兩三元錢。要是賣不掉。還要虧了成本。
原先付達信家還通電,後來村裡給各家安裝了電表,付達信拿不出600元裝電表的錢,他家再也沒有通電,晚上黑乎乎的,沒有急事根本不點蠟燭。“那東西太貴,比吃飯還貴。”付達信說。
由于生活太艱難,2003年付達信找到縣民政辦反映情況,才知道自己是五保戶,可以拿到補助。
在祁東縣,像付達信這樣的“五保”老人(即指無贍養人、無勞動能力的老人)有一萬人。九成以上都在村裡自己生活,無人照顧。
付達信生病後沒有錢去醫院治,隻有躺在床上挨着。村裡人說:
“再見到他時,他就是一個幹枯的殼了。”
付達信找過村裡、鎮裡,甚至市政府,但都沒有錢給他。因為國家在五保老人的醫療,尤其大病問題上,也沒有實質性的措施。
從2003年起,他領到了一年300元的補助,到2007年漲到了600元。付達信說,一年600元平均下來一天也就1.6元,根本不夠生活的。“我們這裡米1.5元一斤,肉13元一斤。一塊六,你說能吃啥?”
2008年8月,已經69歲的付達信在同鄉的帶領下到廣西柳州收廢品。人生地不熟,付達信騎着三輪車轉了三天,沒有收到一點廢品。他也發覺自己騎不動三輪車了。無奈,付達信回了祁東縣。實在活不下去,付達信想起自己在撿來的報紙上看過的一則新聞:一個病人為了治病,犯罪入獄,監獄竟然給他看病。想想自己,“死都不怕了,還怕進監獄嗎?”付達信決定到北京搶劫。一來解決自己的吃飯問題,二來也想反映一下自己的生活狀況。
付達信用撿破爛的錢買了一張去河南鄭州的火車票。到了當地繼續撿破爛。有錢就買票,沒錢便逃票,輾轉到天津,又到了北京,整整用了十天的時間。
搶劫後,付達信終于如願以償地進了監獄。
“牢”有所養
和其他人不同,付達信進了看守所便喜上眉梢。見到饅頭,付達信更是歡喜得不得了。“饅頭,我最喜歡吃了。”付達信臉上露出燦爛
的笑。因為上世紀80年代做過胃部手術,付達信的胃腸一直不好。饅頭可以綜合他過多的胃酸,讓他舒坦許多。
看守所裡的犯人很少見到這麼能吃的老頭。他什麼都吃,并且絕不浪費。别人吃不完的飯菜,付達信也會一一代勞。三個月,付達信胖了10斤。
在看守所呆了三個半月,付達信被轉到天河監獄。這裡是送服刑人員回地方監獄的中轉站。付達信發現這裡的生活更好了。不僅天天有饅頭吃,老年人每天早晨還有一個雞蛋。
在監獄裡,付達信兩年來第一次吃到了肉。他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生怕把肉片很快吃完。付達信把肉放在嘴裡反複咀嚼,發出吧唧吧唧的聲音,被同囚的獄友笑話了好半天。
三個半月後,付達信被轉回到湖南省長沙監獄服刑。監獄發給他夏服、春秋服、冬裝各兩件,鞋子兩雙。被子發了兩床,一床鋪,一床蓋。不僅有被套床單,夏天還有席子發。熱水瓶、桶子、杯子一應俱全。
付達信覺得長沙監獄吃得更好了。一日三餐按時吃飯,不僅饅頭管夠,午飯的時候還會有西紅柿炒雞蛋、海帶炖排骨、玉米炖排骨。開水是統一供應,不限量。年三十兒晚上過了12點,監獄還會給犯人送來甜酒沖雞蛋。
每年600元的五保戶補助依然在發放。村裡的會計把錢郵寄給付達信,他還偶爾在監獄裡買些面條來當做早餐。
在監獄裡,60歲以上的老人是不需要勞動的。付達信每天早晨6點30起床,洗漱、整理内務,把被子疊成豆腐塊。吃過早餐,别人出工後,付達信便回到監舍内休息。長沙監獄裡有花園、籃球場。放風的時候付達信可以随便溜達。“隻要不出了四面高牆電網的大院子就行。”付達信說。
閑來無事付達信就看書看報,背唐詩,寫字。有時候跟獄友下下棋,每天都要收看新聞聯播。付達信在監獄做了有生以來的第一次體檢。“腦血管硬化、骨質增生、雙腎結石、前列腺炎。”和以前生病硬扛着不同,付達信在監獄生病,中午和晚上都會有人來看望。每天均有醫生來巡診,有急病随時到獄内醫院就診,病得重了還會有專人來照顧。付達信前列腺炎發作,監獄裡的醫院看不好,還由四個警察陪同着去監獄外面的社會醫院診治。“他們扶着我,從來都沒跟我說大話(大聲呵斥)。”
在監獄裡,付達信感受到了久違的溫暖。他總希望時間過得慢些,再慢些。但是,好景不長,付達信被減刑了。
提起減刑,付達信滿臉的不高興。“上過報紙、上過照片的犯人都會被減刑半年。”付達信不接受減刑,減刑要寫悔過書,付達信不肯寫。“我敢作敢當,沒有什麼好後悔的。”
最終,其他犯人為付達信代寫了悔過書,付達信提前半年出獄。“吃了睡,睡了吃。除了吃飯就是看病。不幹活,監獄也不願意要你。”
付達信拿起一支煙卷,嗅了嗅說:“我以前在監獄裡,别人請我抽10塊錢一包的香煙。現在1.8元一包的,還不一定能抽上。”
敬老院的生活
2010年3月7日,村裡為付達信的侄兒出了500元路費,将付達信從長沙監獄接了出來。沒有耽擱,付達信被送到了靈官鎮敬老院。這是2009年新落成的敬老院。磚混結構四合院式,有兩棟共32間住房,工作人員三名。過了兩天,靈官鎮民政辦的彭主任便來看望了付達信。因為“入獄養老”的事情,當地的民政部門頗為緊張。
入獄前,付達信并沒有住在敬老院。村長付發月在接受媒體采訪時曾說,付達信住進敬老院,村裡需要每年給他繳納600斤口糧。因為付達信沒有把房屋抵押給村裡,才遲遲沒有住進敬老院。
在農村,五保供養的主要責任人是村委會和村民小組。可在日益空心的農村,集體沒有足夠的錢供養貧困老人。在祁東縣,有9成以上的五保老人未能住進敬老院。
“要不是進了監獄全國人民都知道,我還住不進敬老院。”付達信說。
然而,付達信對敬老院還是非常不滿意。在他看來,這座敬老院隻是一座空殼,根本比不上監獄。
出獄三天後,付達信就發現了敬老院的問題:二樓的平台高于房間,下雨便往房間裡灌。房間的牆上裂了一條條口子,食堂後面的水泥平台已經全部塌陷。一年600元的補助取消了,取而代之的是每月300元的夥食費。算下來一天10塊錢。說是夥食費,其實一個月的所有開銷都在這裡面。付達信因為胃腸不好,早晨要自己煮面條,還要偶爾抽包煙。這些錢扣除後,付達信隻能少去食堂吃幾頓。
自來水爆裂已經多天,負責煮飯的工作人員懶得去挑水,便花錢雇傭敬老院的老人去挑水。
“一桶水兩元錢,這些錢也是從夥食費裡出。”老人們為了零花錢争先恐後地去挑水。
付達信剛住進來的時候是兩人間。最近,對床的老頭癱了,拉屎拉尿實在太臭,付達信隻能搬了出來。敬老院沒有負責衛生的工作人員。付達信說,去年一個叫胡建國的老人病死在房間裡。
中午将近,一位下肢癱瘓的老人拄着兩個闆凳緩慢地挪向飯堂。付達信坐在老人的條凳上試圖攀談幾句。
“煩得很!”老人向付達信吼起來。付達信讪讪:
“能活着就不錯了,誰也管不了誰。”
敬老院的棋牌室裡放了一口棺材,是院裡的其他老人備下的。棋牌桌上布滿了灰塵,蜘蛛正在一台嚴重損壞的電視機上專心地織網。付達信說,院裡本來有兩台電視機,壞了一台,大家就隻能湊在一起看電視。他保持着監獄裡的習慣,堅持看新聞聯播。除了了解國家大事,還可以收聽到春節民政部和中央财政給全國五保戶發補助的消息。每次他都拿着本子記下來,比如:“2010年,中央發給全國五保戶每人100元紅包錢;2011年中央補助全國五保戶物價差價8個月;2011年,全國五保戶每人200元慰問金;2012年2月4日,中央為全國五保戶每人補助200元。”
“我隻是想發些補助,買面條吃。”付達信拎起桌上僅剩的半紮面條。
付達信懷念監獄,可他已經73歲了,他實在沒有把握,還有沒有體力,回到那個“安樂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