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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遠的郁金香

时间:2024-08-09 03:07:01


   

  記得,第一次看見小段是在公共汽車上。她正向窗站着,穿礦黑的棉罩衫、棉白布褲,赤腳穿一雙球鞋,手扶着窗,皙清的手指,靜靜地不言不笑。我還記得那天下着一點雨,街上很幹淨,葉子飽含着水,綠得黑亮。


   

  又過了很久我們才互相認識。高三分到文科班坐到一起,放學後在她家看書。小段家有闊大的陽台,她教我看城市天際的日落,蝦紅、鲑紅、亞麻黃、芒草黃,由粉紅而黛綠,或是烈烈如焚的赤金……她學油畫,至高理想是美院畢業後去俄羅斯學畫。我的前途無可無不可,隻磨着她想學自制紙的手藝。她懶,買了大本的日本硬漿紙敷衍我。


   

  奇怪,那麼要好,卻沒有勾過肩、拖過手,連心腹話都留信裡說。信裡學着三毛一遍遍地寫“親愛的朋友”。


   

  高考完了,我們都不擔心成績,結伴去遊泳,認識了大學生楊格。這人一條修身李維斯牛仔褲,卡其色棉襯衣拖在外面,兩手抄進褲兜百無聊賴的樣子。


   

  從此三人行。


   

  楊格有輛菲亞特。我跟小段一前一後擠在後座,被帶去十三陵那些隻有放羊人才去的廢陵。把一張席子和小段的畫具搬到荒草敗落的庭院,小段畫廢陵的黃昏,我和楊格枯坐着,用雙耳機聽羅大佑《告别的年代》,風像水一樣浸漫全身,楊格的眼睛裡漸漸有閃動的意思。我低下頭,熱直逼到臉上來,卻沒有擡眼回應。回去的時候下大霧,水氣重得像河。楊格的車燈破開了一條路。說:“坐穩,抱緊腰。”坐在他身後的是小段,小段身後是我。在茫然難辨的霧夜,隻有緊緊地、緊緊地環住前方那人的腰。


   

  後來幾次出去坐在他身後的一直是小段,他們跟我漸漸聚少離多。我一個人困在家裡看影碟,着迷于《Leaving Las Vegas》的頹廢氣氛。Sting的歌聲一起,我便爛醉。不開心的時候看周星馳,一個人笑得滾來滾去。


   

  成績下來,我去南方一所大學。小段如願以償被錄取到美院。趕去她家慶賀,開門的是她媽,一臉怒氣,說小段要棄學去楊格所在的城市念一家工藝美專,勸了她幾天,竟不哼不哈地離家。


   

  我費九牛二虎之力在一個同學家中找到她。一進門她雲淡風輕地向我打招呼。我壓下氣,苦口婆心地死谏,她有禮而忍耐地聽。


   

  我終于忍不住攻擊楊格,竟然愚不可及地說到廢陵那個下午,吃力地說:“怎麼能為……他這種人呢?”


   

  小段聽着,眼神冷冷,像看着一個心機展露無遺卻渾然不知的拙劣角色,然後說:“這是我私人的事,你不用反應過度。”


   

  我急痛攻心,口不擇言地說,白交了朋友,白寫了那些信……


   

  她的臉直紅到兩鬓裡去,慢慢地說:“你可以收回去。”


   

  我僵在那裡。她回身從箱子裡拿出裝信的紙袋,我氣極悶怒,搶過來撕,一地碎片,像三流爛片裡的鏡頭。


   

  走在炎夏的人行道上,忽然想起她在離家時竟也不忘将那些信帶在身邊,我手腳發抖,知道跟小段的友誼就此結束。


   

  在南方玩樂治遊四年後,我回到北京。賣掉出國的爸媽留下來的小單元,租了方莊附近一所公寓樓的第九層,化名無數給時裝雜志寫稿維生。某日在其中一本廣告雜志中看到楊格,居然玫紅毛衣、湖藍領帶扮少年偶像,在她身邊是一個穿着打扮非主流的女生。我找到拍廣告的老羊,老羊說楊格的女友就是廣告上他身邊那個新人類女生啊,不知道是不是姓段。我恹恹挂上電話,從此死了心。


   

  再一年,居然我媽單位的老張輾轉找到我,送來俄羅斯寄給我家的包裹。裡面裝有大疊紙箋,是我最愛的郁金香色。首頁看見她的字,我心酸眼熱――


   

  “撕碎的紙片泡在水裡,膠質分離後,紙片投入果汁機。糨糊和水打成糊狀,平攤濾網壓幹,放入白棉布間,外加報紙木闆,用擀面杖擀淨,重物壓置數小時,取出濾網,拿熨鬥隔棉布低溫整燙――可将郁金香花瓣一起放入果汁機打。”


   

  還有一張照片,她穿一件灰黑粗花呢外套,濃發後攏束起,裸出鼻額與鵝弧頸項,清冷面孔。23歲的小段,立在俄羅斯紛飛而下的大雪裡,靜靜地不言不笑。


   

  我在九樓露台的老藤椅上,從下午坐到暖紫的黃昏,終于在郁金香色的紙上寫下“親愛的小段”。


   

  時光悄悄地流逝,也會一并帶走生命中的某些往事。也許,在某個黃昏,會有美麗的郁金香飄落在你的心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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