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一次來到了理山湖。
我是前一天晚上決定來這裡的。與我同宿舍的姐妹說，電視上播了，5名外地遊客在理山湖劃船時遇到了風浪，船翻了，5個人都落了水，當地警察和水上救護隊打撈了3天才把那5個人打撈上來。我立馬想到理山湖的水是可以淹死人的。
我和張權就是在理山湖相識的。那是去年的“五一”節，我打工的那家私人陶瓷廠的廠長大發慈悲，竟然給工人們放3天假，我和兩個小姐妹便來理山湖玩。理山湖挺大，也挺美，我們租了一艘電動遊艇，兩個小姐妹坐在後邊，我坐在駕駛員的位置上，把持着方向盤。我以前沒開過這玩意兒，那上面隻有3個按鈕：前進、後退和停止。原以為操縱起來很簡單，實際上還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我們的艇好幾次差點兒撞到别人的艇，我那兩位小姐妹驚得大呼小叫，引得不少遊人朝我們看，讓我分了心。一個沒注意，遊艇撞在了一隻單人劃的小船上。也怪船上的那家夥，他不劃船，卻坐在船上看書，任憑那船在湖水的波動中搖晃，我們把他的船撞翻了，那家夥落到了水中，把我和我的那兩個小姐妹吓得高聲叫了起來。我趕緊按了停止鈕，并大喊“救命”。我們誰也不會水，跳下去不僅救不了人，還得搭上我們3人的小命，我們就隻能喊救命了。
剛喊了兩聲，那被我們的艇撞翻了的小船又被翻了過來，那個落水的小夥子挺麻利地上了船，把我和我的兩位小姐妹都看呆了。他全身都濕透了，我挺不好意思地跟他說：“快上岸吧，衣服都濕了。”他說：“上岸有啥用，岸上又沒給我準備着衣服，還好，太陽挺大，過一會兒衣服就幹了，隻是我那本書掉在水裡撈不上來了。”我說：“沒事，隻要新華書店有賣的，我還你一本就是了。”于是他又說：“你說話可算數？”我說：“這有啥？”小夥子說：“那你得把你的單位告訴我，你如果賴賬我就去找你。”我就真的把我的單位和我的手機号告訴了那小夥子。
小夥子就是張權。一個人愛上一個人就是如此的簡單，我也說不清我是從哪一刻愛上他的，我相信緣分，我覺得我和張權以這種方式相識是緣分注定的。我買了書還給張權，他說一本書還起來容易，但如果給淹死了，命還得起嗎？我問他：“那你要我怎麼樣？”張權說：“你得把你賠給我！”20歲的我聽他這麼說，臉就紅紅的了……
那是我的初戀。張權跟我在同一個城市打工，兩個廠之間的距離也就五六站路。我們愛得死去活來，一年之中，我竟然為他流了兩次産。
可張權卻棄我而去了，甚至連聲招呼都沒有打，從那家廠子消失了，從我打工的城市消失了。我隻知道他是重慶人，可重慶大着呢，我到哪兒去找他？我認定他是個騙子，都怪我太幼稚，以為這個世界上真的有一見鐘情的愛情。廠裡好幾個姐妹知道我為張權流過産，可張權竟然消失了，我還有什麼臉面見人。
我來到理山湖，就是想在這裡結束自己的生命。如果有一天張權知道我是在這裡死的，他會受到良心的譴責的。
我站在湖岸的山坡上，閉上眼睛縱身跳了下去……
我醒來時躺在湖岸上，我的周圍有好多人，有人叫着：“她醒了！”我被一個30多歲的男人扶着坐起來。他問我：“好受一些了嗎？”我知道我被救了，可我不感激他，也不吱聲。他勸我：“年紀輕輕咋尋短見呢？有啥想不開的事？”我覺得這麼多人看着我，讓我無地自容。
我掙紮着站起來，想離開這地方，可頭暈得厲害，沒走兩步就差點倒下。那男人走過來扶住了我。他攔了一輛車，把我帶到了縣城邊的一個村子裡的一處農家院，家裡隻有他的母親，顯然他沒有姐妹，因為他讓他母親找出來的衣服不适合我。
我在這戶人家待了一天，我知道了那男人叫劉永利，比我大12歲。他在理山湖上當救生員，是他救了我。我還知道他沒有老婆，他讓我管他叫大哥，讓我管他媽叫大娘。他沒有問我為什麼輕生，但他給我講了好多好死不如賴活的道理。他說：“你才這麼大，路還長着呢！”就是這句話讓我不想死了，是啊，我才22歲，路還長着呢，怎麼能這麼輕易地離開這個世界呢？
但我不想回原來的工廠打工了，我也沒有臉面回家。如果讓我的父母知道我做過流産手術或者我跳過湖，他們不是氣死就是吓死。我離開劉永利家時，他和大娘對我說，我找到什麼地方落下腳後，給他們寫封信，好讓他們放心。我點着頭說，一定的，大哥大娘請放心，無論碰到什麼事，我都會好好地活着。
我來到了省城，有一家新開張的飯店招服務員，我找到了老闆，問我可不可以在她的店裡工作，老闆看過我的身份證後留下了我。那家飯店不大，除了女老闆，還有兩個大師傅和兩名服務員。由于地理位置較偏，生意比較冷清，我們都不忙。閑下來的時候，我就想張權，不知為什麼，我不怎麼恨他了，或許他有什麼難言之隐，或許他出了什麼意外，他不是騙子，他曾經跟我說過要跟我白頭偕老的，我為他付出了一切，他怎麼會騙我呢？我甚至想有奇迹出現，期望哪一天我在省城的大街上走路時，張權會迎面走來。我也想劉永利，我對他了解得不是那麼多，但直覺告訴我他是個好人，我不明白30多歲的他為什麼還沒有成家。
在飯店幹了一個月後，我給劉永利和大娘寫了一封信，告訴他們我在省城找到了工作。
有一天下午，天下着小雨，還沒到晚上營業的時間，我、老闆還有一個服務員，我們3人在大廳裡無所事事，一邊擦桌子，一邊聊天。這時門被推開了，一個穿雨衣的男人走了進來，開始我以為他是來吃飯的，想跟他說時間還早，可他把雨衣脫下來我才看清來人正是劉永利。我有些驚喜，上前拉住他的手，很興奮地問他：“大哥，你咋來了？”
女老闆和另一個服務員聽到我管劉永利叫大哥，也忙站起來，弄得劉永利很不好意思。劉永利說：“來省城辦點事，順便來看看你。”女老闆跟我說：“小霞，你哥來，晚上就别上班了，陪陪你哥。”她還真以為劉永利是我親哥呢，我巴不得她放給我假，忙跟她說：“多謝大姐。”平日裡我們都管女老闆叫大姐。論年齡，我們可以管她叫阿姨，但她高興我們管她叫姐。她挺大方地說：“讓後廚給你哥炒兩個菜吧。”劉永利擺手說：“算了，我跟小霞說兩句話就走。”我跟老闆說：“那我就帶我哥出去一下。”老闆點點頭說：“去吧。”
我不想讓劉永利呆在飯店時間太長，那樣老闆就有可能看出劉永利不是我的親哥，說不定就會追問我怎麼跟劉永利認識的。我不善于撒謊，但我也不想讓别人知道我因失戀而輕生的事。
我和劉永利走出了飯店，劉永利問我：“小霞，咱去哪兒？”我反問他：“你說呢？”他說：“要不，咱們找一家飯店去吃飯。你平日裡給别人服務，今天讓别人為你服務。”他這主意不錯，平日裡遇到刁鑽的顧客，能把你氣個半死，當女服務員也不容易呢。今個兒，就享受享受讓别人給倒茶端菜的滋味。
接着劉永利領着我來到一家較上檔次的飯店，找了一個靠窗的二人位子。他讓我點菜，我說那就不客氣了。我點了兩葷兩素，全是我愛吃的。把菜單還給服務員時才想起還沒有問劉永利我點的這些菜他喜歡不喜歡。他說：“沒事，隻要你高興就行。”那晚，我真的挺高興。我把劉永利當成了親人，跟他說我家裡的事情，說我的女老闆，還有我們店裡的其他人。唯獨不說張權，不說我曾經的傷心事。劉永
利也給我講他的故事，講他小時候如何貪玩不好好上學，講他如何當上理山湖的救生員，講他救人的經曆……
我們一邊吃一邊聊，兩個小時過去了，我們走出飯店時，城市大街上都亮起了街燈，這個時候早就沒有了回理山湖的公共汽車。我問劉永利住哪兒，他說你别管了，我在省城有朋友。我又問他這次到省城來是辦什麼事情，他說：“沒什麼事情，就是特意來看看你，收到你的信後，老娘不放心，非得讓我來看你。”
我便有些感動，這個世界上還有人惦記着我呢。可又有點遺憾，為什麼是他老娘不放心而不是他不放心？
後來，我把我和劉永利是怎樣認識的以及他娘讓他來看我的事情跟店裡的另一位服務員小王講了。我們倆住在老闆為我們租來的房子裡，時間長了，也就無話不說了。但我沒有說我是因為失戀才跳理山湖輕生的，隻是說劃船時不小心落水，讓劉永利救了上來。小王于是說：“小霞，你傻呀？明明是他不放心，他借他老娘的話來表達他的意思呢！”
小王的話讓我想了許多。那一晚我沒怎麼睡，劉永利和張權的影子總是在我的眼前晃來晃去。我覺得劉永利是個挺誠實挺實在的人，跟這樣的男人過日子心裡踏實。可如果他知道了我曾為一個男人堕過兩次胎，他會不會瞧不起我？正經男人怎麼能容忍這些？或許，永遠做他的小妹比做他的戀人更合适。想是這麼想，可從内心裡，我還是希望真的像小王說的那樣，劉永利對我有那種意思。
我曾打工的那個工廠的小姐妹給我來信，說有人在省城看到了張權，據說他現在在一家大飯店當保安。這消息讓我心裡不平靜起來，我打聽到了那家飯店，離我上班的飯店有十幾裡路，一個在城西，一個在城東。我坐車去了那裡，果真看到了張權。他穿着一身保安服在飯店廣場上站着，樣子很威武。他站得直直的，目不斜視，我從側面走過去，到了他跟前他才看到我。他顯得很驚慌，忙說：“小霞你怎麼來了？”我說：“我來找你。”
這個時候從飯店裡走出一個穿旗袍長得挺漂亮的女孩。她走到張權跟前，問：“她是誰？”張權的臉紅一陣白一陣的，答不上話來。那女孩轉過來問我：“你是誰？”我指着張權說：“你問他！”女孩便跟張權厮打起來：“好啊，你背着我勾引狐狸精！”我氣急了說：“你才是狐狸精呢！”那女人叉着腰：“你搞沒搞錯，我和他結婚都3年了！”
我頭一暈，險些摔倒，一雙大手扶住我，擡頭一看，卻是劉永利大哥。原來，劉永利又從理山湖來省城到飯店看我來了。他到飯店門前時正好看着我上了公共汽車，便打的跟我到了這裡……他把我扶上了一輛出租車，對我說：“外面的世界很無奈，還是回家吧。”這時，我已平靜了許多，我問他：“大哥，這次你明白我為什麼輕生了吧？我打過胎，讓人家耍了，沒臉活了！你肯定瞧不起我了，不認我這個小妹了吧！”劉永利說：“小霞，别說傻話，你永遠是我的小妹，我永遠是你的大哥！”
他的話讓我傷心至極，他知道了我的底細，就隻能永遠做我的大哥而不會成為我的戀人我的丈夫了。我勉強地笑笑，跟他說：“大哥，你放心吧，我不會再輕生的。”
我沒有再輕生，但我不想在飯店幹了，我來到省城附近的一個縣城，在一家歌廳當了小姐。我的容貌，我的嗓子讓我有了大筆大筆的收入，當然我也付出了許多。
有一天我穿着高檔的服裝戴着價格不菲的首飾光顧了我做服務員的那家飯店。女老闆把一封信交給我：“小霞，你那位大哥來飯店找過你好幾次，最後一次留了這封信，說如果我見到你，把這封信交給你。”
劉永利在信上說，他30多歲了，一直沒娶妻，是因為沒有找到讓他傾心的人。自打我在他家住了一天，他心裡就放不下我了。其實，他在省城沒有朋友，也沒有事情要辦，每次來省城都是專門看我的。他住在一家便宜的旅館裡，第二天趕回去。他說他真的很想跟我過日子，隻是他比我大十來歲，不敢主動表白。那一天，我問他是不是瞧不起我了，他跟我說的那句“你永遠是我的小妹，我永遠是你的大哥”就是他對我的表白，他以為我讀懂了他這兩句話的含義。他來飯店找我，就是要聽聽我的想法，如果我心裡沒有他，他也就死心了……
我當天就坐車來到了劉永利的家，家裡隻有劉永利的老母親。她見到我，一把拉住了我，說：“閨女，你可來了，永利臨死前一天晚上，做夢還念叨着你呢！”我一愣，拉着大娘的衣袖，問：“大娘，你說啥？永利哥咋的啦？”
大娘說：“死了，救人死的，有人落水了，他去救，那個人害怕，抱住了他的脖子，他喘不過氣來，就……”
我失聲痛哭。
大哥去了，大娘沒有了依靠。我在理山湖景區謀了個差事，就是為了方便照顧大娘，我要做她永遠的女兒，因為劉永利是我永遠的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