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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爺不喜歡坐車

时间:2024-08-09 01:26:39


   

  老王放下電話,一些悲哀浮上心頭,眼眶濕潤,視線模糊了。他輕輕抹了一下,默默站立那兒,呆呆盯着窗戶外面。一隻麻雀在窗下拉過的電話線上飛起,落下,飛起,落下。老伴還在給家具過水,那些跟随了她一輩子的箱子櫃子,盡管已經斑駁色花,她卻寶貝似的每天都要擦洗一遍,邊邊角角一塵不染。屋子裡突然沒有了一丁點兒響動,她感到有些異常。平日裡老王放下電話總要說說電話裡的事,或議論或感慨,唠唠叨叨個沒完。今個怎麼了?她停下手中的活計,轉過身瞅了瞅他。


   

  “怎麼?有事嗎?”


   

  “老李走了。”


   

  “啊?什麼時候?”


   

  “一早,說是七點多鐘。”


   

  老伴把手中的抹布放到臉盆裡,往前挪了幾步,靠到老王面前。


   

  “過年的時候不是說還挺好的嗎?怎麼這麼快呀,這清明節還沒過幾天呢。”


   

  “唉,人老了,說不行就不行了。我先到廠裡告訴一聲,說是明天就出殡。”


   

  “把外套穿上,天還冷着呢。今年也不知是怎麼了,花都開了,說冷就冷。”


   

  老王和老李是老同事了,倆人在同一個車間幹了一輩子。那是以前的老二車間,這個車間早幾年就沒有了。廠裡換了新機器,完全不用這個車間了。那時候老李在乙班,老王在甲班。無論是上早班中班還是夜班,老李每天都是早到半個鐘點和他交接班。他總是那麼一股認真勁,問得很仔細,可是他們從不曾争吵,隻是商量怎麼樣做才好。哎,老王歎了口氣,他們好長時間沒有那麼認真那麼親切地讨論什麼事了。這幾年老李身體不好,見次面也不怎麼說話,唉,以後不用說了。


   

  老王比老李小幾歲,退休那年廠裡成立了退休支部,那時候他算最年輕的,又住在工廠宿舍,離廠子很近,一半是廠裡指派,一半是大夥同意,就選了他做書記。前幾年,退休職工的組織關系全部轉到街道委員會,可是大夥好像習慣了,特别是幾個家住得遠的老夥計,有什麼事還是願意找他,連家屬孩子也是。他也樂意跑跑,每年總要去幾家看幾次。


   

  天氣并不真的冷,春天的太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走到工廠門口的時候,老王覺得身上已經有些出汗。


   

  “退管辦”在廠辦公樓的一樓頭一個房間。主任老張已經五十六七歲了,頭發花白,背駝腰彎,看上去不比老王年輕多少。也有一些老職工管他叫廠長。算起來有十多年了,四十歲那年他就當了廠長,可是後來得了一場大病,身體很弱了,正好廠裡成立“退管辦”,他就來做了主任。說是主任,這僅僅是表明他的級别,手下一個兵也沒有。“退管辦”就他一個人。他的活主要是把按文件規定要做的事轉到有關職能部門。這個活很需要一些政策水平和能力,但是說到底也算廠裡照顧他。如果他不是主任,工資就會少很多。


   

  老王是經常來的,和老張很熟,見門半掩着,直接推門進了去。


   

  “來了,老王。”


   

  老張正站在辦公桌前把一疊報表分開成幾份,擡頭打了招呼接着忙下去。


   

  屋子裡有些陰涼,老王把剛剛解開的領扣又重新扣上。


   

  “張廠長,老李走了。”


   

  “誰?是李山河?什麼時候?”


   

  他放下手中的報表,直愣愣瞪着老王。


   

  “今天早上,大概是七點多鐘。”


   

  “坐下,坐下。”


   

  老張自己先坐下了,他站得也有些累。老王坐了旁邊的椅子上。


   

  “又走了一個。”


   

  老張給老王遞上一支香煙,自己也點燃一支,輕輕吸了一口。


   

  “家裡有什麼困難嗎?”


   

  “沒有提。說是明天出殡。”


   

  “這麼快?”


   

  “老伴前幾年就不在了,幾個孩子都很忙。”


   

  “我去和廠長打個招呼吧。” 按理說一個退休工人去世毋需通知廠長,廠裡每天這樣的事情多着呢。但是老張覺着這個李山河有些不同,他畢業進廠的時候,李山河已經是廠裡很知名的先進生産者了,省裡市裡都表彰過。


   

  廠長的辦公室在三樓的頭一個房間,就在“退管辦”的樓上,隻是要大些,大約是三個房間那麼大。廠長看上去不到四十歲的樣子,瘦削的面龐,戴副淺色邊框的眼鏡,很文靜。倒是一身藍色的工作服使他顯得很有英氣。廠長正在和财務部長商議事情。市工行一個副行長的老嶽父昨天去世了,财務部長的意思是無論如何廠領導應該趕快去表示一下慰問。


   

  “您一定要去。其他幾位領導最好都去。”


   

  “去吧,平時總求人家幫忙。一個老人去世了,也該去看看。有一個小時差不多吧?下午散了會一起去。”


   

  “火化那天您也得安排一下,老爺子也是個人物,去的人少不了。”


   

  “你看着安排吧,要誰出面事先說一聲。”


   

  财務部長還想解釋些什麼,老張和老王敲門進來。


   

  “老李走了。”


   

  老張和财務部長打了個招呼直接對廠長說了。


   

  “誰?”


   

  “老李,李山河。”


   

  廠長有些莫名其妙,可是他似乎對這個名字有些印象。


   

  “去哪兒了?”


   

  廠長又莫名其妙地看了看老王。


   

  “去世了。這是他們老二車間的老王。”


   

  “啊,老職工去世了一定要把後事安排好,按規定該給的錢一分也不能少。”


   

  “錢都是保險公司出,該交的咱們早交了,一分錢也不會少。隻是這老李是咱們廠的老先進了。”


   

  廠長的印象清晰了些,似乎在哪個材料中讀到過。


   

  “家屬有什麼要求嗎?”


   

  “沒有。明天出殡。”


   

  廠長沉思了一下。


   

  “打個電話問問,如果需要廠裡派個車去。”


   

  财務部長站了起來。


   

  “廠長,這幾天正是用車的時候。”


   

  “排得開,不行擠一擠。”


   

  老張把事情委托給了老王。


   

  “就麻煩你代表廠裡去看看吧,如果要用車回頭跟我說一聲。”


   

  606路公共汽車在工廠大門的對面就有一站,從這兒上車可以一直到老李家那一片。可是老王不能從這兒過馬路,他得繞到前邊路口,隻有路口才有人行橫道線。現在路上車太多了,大大小小各色各樣,幾乎是一輛接着一輛,沒有紅綠燈他可能半天也過不去。一邊走着,他一邊摸了摸口袋裡的零錢。現在的公交車都是自動售票,沒有零錢很麻煩。口袋裡正好還有四個一元的硬币,剛好夠他來回乘車。這幾年,這種錢他每年都要花幾十塊,原先是跑的家數多,現在少了,可是車票也漲價了,算來算去一分錢也沒少花。路邊的冬青樹挂滿了灰塵,沒有一點光鮮。他把外套的衣扣全部解開,又把裡面衣服的領口解開。


   

  老李家的門敞開着,濃濃的香枝燃燒的氣味撲面而來。


   

  老李共有三個兒女。老大、老二是兒子,老三是個姑娘,都是五十上下的人了。細細想來,除了老

伴早走了幾年是個遺憾,一家人過得要算挺不錯。老大媳婦已經退休,其他幾個孩子還都上着班。幹什麼工作不論,一個比一個要強。這年頭,這歲數,不下崗真不容易。前兩年,老姑娘廠裡不景氣,頭天廠子宣布破産,第二天人家孩子就去人才市場找上個活,一天也沒閑待過。三個孫輩也先後大學畢業了,現如今個人忙着個人的活,特别是老大的兒子小山,家中裡裡外外的許多事情都是他張羅了。


   

  老李似乎對所有的一切都十分滿意,悄不言聲,一句話沒留下,自己走了。先是早上醒來的時候,他看見老大進屋來說天還早,讓他再睡 一會吧,幫他掖了掖被子,上班去了。老大和他一樣,每天上班都是走得很早。他聽見小山重重地跑下樓梯,老大媳婦趕出去說開車千萬慢點呀。上禮拜,小山說他買車了,等有時間拉着爺爺市裡市外轉一圈。說車是藍色的,他想不出是什麼樣子,隻是想到再去醫院的時候就能坐一次孫子的汽車了。老大媳婦進屋問他早飯攤個雞蛋餅吃行不行,他點了點。他聽見老大媳婦在碗裡攪拌雞蛋的聲音。陽光從半拉開窗簾的窗子斜射進來,西面牆上一片朝晖,他覺着有些晃眼。太陽升起來的時候,他睡着了。


   

  小山接到母親的電話,在公司打了個招呼,匆匆趕回家來。他給爺爺磕了個頭,呆呆地站了那裡,滿肚子悔恨,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本來可以早幾天買車,這樣爺爺出院那天就可以坐他的車回家了。周日那天也完全可以拉爺爺在市裡轉一圈,可是那天風很大,他自己在公司待了一整天。兩年前小山就有了想法,等自己買了車,要經常拉着爺爺轉轉。那時候他們家當剛搬過來,606路公共汽車還沒有開通,最近的車站也要走出兩裡多地。爺爺已經走不動那麼遠的路了。于是他不再去醫院,給他叫個出租車他說打出租車看病太貴,每次去醫院都要勸他好半天。小山有了自己的汽車,可是爺爺再也不要坐車了。


   

  堂屋的正面擺放着老李的遺像。一張長桌上擺放着兩盆鮮花,兩支蠟燭,一炷香,幾樣水果和糕點,旁邊放一隻碗和一雙筷子。除了老二去幾位親戚家還沒有回來,一家人忙了一上午,要做的事情差不多都就緒了。最先得了信來吊唁的親戚朋友先後離開。老大媳婦和老姑娘在廚房準備午飯。小山訂過靈車剛剛進屋,一身燥熱,打開冰箱找些涼東西吃。其他人閑了下來,隻是在守候着什麼,裡裡外外站的站坐的坐滿滿一屋子。


   

  老王走進屋,一家人一起迎了上去,老大上去攙扶。


   

  “王叔,您來了。”


   

  “王爺爺,您來了”


   

  老王看着老李的遺像,不覺眼睛有些酸。一陣輕風帶着些許紙灰從旁邊屋子飄出來。


   

  “ 你爸在家?”


   

  老大點點頭。


   

  “不是上個月剛住得院嗎?”


   

  “出院十多天了,保險公司一般住院不讓超過半個月。”


   

  老王點點頭,這是規矩。老李是癌症晚期,一個療程完了就要出院,住在醫院醫生也沒有什麼好法子。那些工廠不給上保險的,十有八九不去住院,但是最後幾天總要去,眼下風俗,人還是不死在家裡的好。


   

  老王輕輕掀開繡着瑞獸的大紅淨單。老李面龐蒼白瘦削,微閉着雙眼,完全沒有了生氣,比春節最後那次見面又瘦了許多。


   

  “老夥計,你做了一輩子工,刮風下雨一天也沒遲到過。你累了,歇息吧。”


   

  老李确實累了,他做了一輩子工,走了一輩子路,自行車也不曾騎過。上班時,從家到工廠大概要走半個小時。下雨穿件橡膠雨衣,下雪腳上綁兩道草繩。退休了去醫院大概也要走半個小時,直到拆遷搬家。路太遠了,感到很吃力。他這一輩子隻走過半個多小時的路程,遠了就很難走。先是每天去附近的菜市場轉轉,後來是在小區的院子裡溜達溜達。他終于走不動了,他終于不再走了。


   

  老王轉過身,抓了些紙錢在床前瓦盆中點燃。老大跪下,幫着輕輕翻動。


   

  青煙繞缭,紙灰花絮般随着呼呼閃閃的火焰升起,四處飄落。


   

  “王叔,飯好了,就在這吃飯吧。”


   

  一家人上來感謝老王。


   

  “不了。你嬸子肯定還在家裡等着呢。”


   

  老王搖了搖頭。


   

  “家裡還有什麼困難嗎?廠長答應派輛車的。”


   

  老大表示感謝。


   

  “不用了,沒有多少人,我們廠子來輛車。以後有什麼事少不了麻煩。”


   

  “隻是,這個您看怎麼辦好?”


   

  老大轉身,從旁邊桌子的抽屜裡拿出一紙信,遞給老王。


   

  這是一張組織關系介紹信,是開給街道委員會的,已經開出五年多時間了。那年老李家拆遷臨時住到了郊外的周轉房。街道辦事處也拆遷 了,老王便把介紹信交給了老李,讓他打聽到街委會的時候把關系轉了。原本周轉房隻是計劃一年,結果前前後後住了三年多。剛搬到這新家的時候老李還打聽,也給老王打過電話。老王有些後悔,他當時隻是對老李說,再等等,再等等。然後,老李也不再提了。


   

  “明天給你爸帶上吧,唉――。”


   

  老王感歎着,搖了搖頭。


   

  小山走過來拉着老王。


   

  “王爺爺,明天我去接您。走,我先送您回家,别讓王奶奶等急了。”


   

  這是老王第一次坐小車,擠擠巴巴的,不是很舒服,但是很快,不一會兒就到了。


   

  薄薄的晨霧中彌漫着淡淡的青煙,汽車發動機的轟鳴聲此起彼伏,在樓群間回響。正是早晨上學上班的時間,大人孩子,喊着叫着,匆匆離家而去。


   

  老大媳婦剛剛招呼一家人吃過早飯,屋裡屋外已經是一片忙亂。自行車、汽車前前後後擺放了一大片。不一會兒,系着黑綢帶的靈車也停在了樓前。樓層太高,上下不是很方便,都是親戚朋友,昨天來過的人便不再進屋,三三兩兩,站在院子裡,悄聲交談着。老大在人群中走來走去,對若大年紀前來給父親送行的長輩表示感謝。小山接過來老王,連忙安排人們乘坐的車輛。除了老大廠裡派的十一座中巴和親戚朋友自己的車,有幾輛車是他請來幫忙的朋友。看着三三兩兩的親戚朋友和前前後後的車輛,老大心頭一熱,禁不住淚水奪眶而出。幾十年了,他們家很久很久沒有來過這麼多人了。他記得那一年,他還讀小學,放學回家的時候,驚奇地發現,他們家所在的胡同擺滿了一輛輛自行車,長長的排了一溜。是父親從省城開會回來了,車間的叔叔阿姨下班後來到他們家,屋子裡院子裡都是人。那天他還和胡同裡的孩子們吵了一架,他們一不留神就把球踢到那一長排自行車上。


   

  燃過最後一炷香,燒化過紙錠,老大高高舉起瓦盆摔碎,在一片哭泣聲中,起靈了。老李靜靜地躺着,似乎知道要走很遠的路。


   

  告别儀式安排在二号廳。黑底白字的橫幅下面是李山河的彩色遺像投影,花白的頭發,和藹慈祥,與今天枯瘦的面容完全兩樣。這張照片是他退休的時候照的,用來貼退休證。遺像兩旁擺放着花圈。小山伏在一把椅子上匆匆給工作人員寫了張挽帶名單。有些親戚他還不知道叫什麼名字,跑出去問了幾次,數了數,最後隻好空下幾個。


   

  工作人員接過名單,剛要轉身,突然又想起什麼。


   

  

“老爺子是黨員嗎?”


   

  “是。”


   

  “要黨旗嗎?”


   

  小山想也沒想。


   

  “要。”


   

  告别廳很快布置完畢,工作人員把門敞開。


   

  “大家不要亂,按次序進來。家屬,家屬先過來。”


   

  老大和弟弟妹妹依次走近,站好。


   

  李山河的遺體安放在廳的中央。老大一眼看見覆蓋在父親身上的紅色黨旗,心中一愣。父親不應該是黨員了,按照規定,父親屬于自然脫黨。他回頭看小山,小山已經被工作人員拉到了門口。他掃了一眼擺放的花圈,挽帶上的字是電腦制作的,十分工整。有的名字寫錯了,還有一些花圈上沒有署名。哭泣的聲音越來越大,他直直看着全無知覺的父親,心中一片空白。哀樂響起來了。


   

  “領導,領導過來。”


   

  小山把老王攙到前面。


   

  “我不是領導。”


   

  老王有些猶豫。廠長和财務部長就在旁邊的三号廳,那兒排着長長的隊伍,隻是沒人注意到他。


   

  “您是爺爺廠唯一的領導。”


   

  緊随着,朋友、親戚,在哀樂聲中,緩緩從李山河遺體前走過。


   

  告别儀式十多分鐘就進行完了。老大和弟弟妹妹一一向來給父親送行的人鞠躬緻謝,送他們上車。很快,除了要留下來陪着的幾個表弟表妹,其他人先後離開了。車子揚起了一陣塵土,老大後退了幾步,找個樹陰席地坐下。


   

  一輛裝飾着黑色和黃色綢帶的敞篷車從他們面前緩緩開過。


   

  “這是什麼車?”


   

  “這是到靈室送骨灰盒的,我們也租一輛?”


   

  小山躬下身向父親建議。


   

  老大看了看,從骨灰領取處到骨灰存放處大約有四、五十米。


   

  “還是讓我來抱吧,爺爺不喜歡坐車。”


   

  老大心裡似乎有些火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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