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楊敏如
《詩經》中的《秦風·蒹葭》是我國幾千年前陝地流傳下來的一首民歌。它是一首極其優美的情歌,什麼“刺秦王”“招賢士”等解說都不足取。今世翻譯家楊憲益索性把詩中的“伊人”譯作“mybeloved”,坐實了它确實是一首情歌。這是因為翻譯者應遵守翻譯的信達雅、并以信為主的原則。“伊人”正是“beloved”。他的翻譯已經被衆人贊許了。我曾當面向他做了補充:“外國人談情說愛,習慣直白;中國人含蓄委婉,把愛情說得越迷離、含蓄,越推為上品佳制;‘所謂伊人’就是指‘我愛的人’或‘我的愛人’。”我看我們的“所謂伊人”真是說得美極了!今世小說家瓊瑤,竟以《蒹葭》詩句“在水一方”為她的愛情小說命名。“在水一方”指書中的愛人遇到的挫折、障礙,顯示了作者的才情,也博得了人們的稱許。
無論中外詩歌,多喜分章,反複吟唱。我們如今好像對這種詩歌形式冷落了。《蒹葭》分三章。今析其第一章: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遊從之,宛在水中央。
前兩句是一派秋景,着露經霜的大片蘆葦,在汪洋的水旁茁壯生長着,為吟唱者起着烘托的作用(興的作用),氣氛、聲調是哀傷的。
三、四句進入情歌的主體。原來主角愛而不見,求而不得。真正的愛情不都是如此開始的麼?那愛慕的人兒還在求愛之中,被愛慕的她并沒有在身邊,她并沒有被确定,因此而增加了吸引的魅力。而由于沒有與她親近的把握,才更加忐忑不安,猶豫不定,于是而捉摸不透,失落焦躁,越發不肯輕易放棄,并增加追求的力量,“在水一方”,上下求索,這就觸到愛情的實質和魅力了。
五、六句寫追求者的上下求索:一時逆流而上,似乎走錯了。前途似黯淡,道路走不完,走錯了方向麼?隻得再改個方向,果然道路變寬了。涉水而下,漸漸地,仿佛看到那所愛的人的身影了,就在前面,就在眼前。啊!我靠近她了,終于“宛在水中央”!原來愛情的味道是這樣由苦澀轉為香甜,竟如此的香甜啊!終于獲得了愛情的真谛!
為了興起一唱三歎的藝術效果,一章之後還有兩章。妙在其每章不過隻換幾個字,換個韻腳。“蒹葭”的“蒼蒼”改作“萋萋”“采采”;“在水一方”改為“在水之湄”“在水之”;“道阻且長”改為“道阻且跻”“道阻且右”;“宛在水中央”改為“宛在水中坻”“宛在水中沚”。三章次第吟唱,不僅聲情益彰,而且意味深長。幾個字的更換表現了時間的推移,地點的變化。
無論從内容還是形式來看,這首詩都是對愛情的吟誦。愛情的健康生長,追求者不懈的追求,終于有所憬悟,終于理解了什麼是真正的愛情:原來愛情是可以觸摸的,可以由苦轉甜的。這就使自己的靈魂得到升華,在人間得到了幸福和享受。這就像梁山伯與祝英台終于合墳化蝶,林黛玉和賈寶玉終于還璞歸真,他們的愛情不曾被斬斷、被玷污、被破壞。一個人得到愛情的錘煉和營養,是何等的走運、福氣,他是應該感到自豪的。
按語:
上面對《蒹葭》一詩的賞析文字,出自百歲老人楊敏如教授。她正在編輯一本詩詞集,将她自己一生幸存的詩詞,還有丈夫羅沛霖所作的詩詞,合編在一起,其中也包括夫妻二人早年相戀、一生唱和的多首詩詞。楊先生将這本詩詞集命名為《蒹葭集》,她要告訴大家:“我就是這樣吟誦着這首神奇的古老情歌,和沛霖相愛了十年,經過現實中親身的種種考驗,有情人終成眷屬。”她以這首古老的情歌《蒹葭》作為序文的開頭,開始講述自己的故事:當年“曾在許多障礙與磨難中培育着我們真實的愛情,我們的‘在水一方’是哪些呢”?羅先生已于2011年去世了,楊先生依然吟誦着《蒹葭》一詩,回憶起他們“八十年的相識和七十年的夫妻”歲月。由于情真意切,人生感悟與詩歌境界融為一體,她對《蒹葭》的解讀,也回歸了這首詩興起而感發的本意。
于翠玲(北京師範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