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書

雜誌

保存到桌面 | 簡體人人書 | 手機版
傳記回憶文學理論偵探推理驚悚懸疑詩歌戲曲雜文隨筆小故事書評雜誌
人人書 > 雜誌 > 金絲䯼髻重九兩

金絲䯼髻重九兩

時間:2024-11-08 12:03:31

撰文/揚之水

《金瓶梅詞話》第二十回,緊接着上一回的“李瓶兒情感西門慶”,次日瓶兒的一番言語和行動,顯見得成為西門慶第六房之後,為人行事在此生出一大轉變。——洗臉梳妝之後,瓶兒開箱子打點細軟首飾衣服與西門慶過目。先拿出一百顆西洋珠子,原是昔日梁中書家帶來之物。“又拿出一件金廂鴉青帽頂子,說是過世老公公的,起下來上等子秤,四錢八分重,李瓶兒教西門慶拿與銀匠替他做一對墜子”。“又拿出一頂金絲䯼髻,重九兩,因問西門慶:‘上房他大娘衆人,有這䯼髻沒有?’西門慶道:‘他每銀絲䯼髻倒有兩三頂,隻沒編這䯼髻。’婦人道:‘我不好帶出來的。你替我拿到銀匠家毀了,打一件金九鳳墊根兒,每個鳳嘴銜一挂珠兒,剩下的再替我打一件,照依他大娘,正面戴金廂玉觀音滿池嬌分心。’”西門慶袖了䯼髻出來,不防角門首撞見潘金蓮,被盤問個仔細,于是“金蓮道:‘一件九鳳甸兒,滿破使了三兩五六錢金子勾了。大姐姐那件分心,我秤隻重一兩六錢。把剩下的好歹你替我照依他,也打一件九鳳甸兒。’西門慶道:‘滿池嬌他要揭實枝梗的。’金蓮道:‘就是揭實枝梗,使了三兩金子滿篡,綁着鬼,還落他二三兩金子,勾打個甸兒了。’西門慶笑罵道:‘你這小淫婦兒,單管愛小便益兒,随處也掐個尖兒。’”

兩個波瀾不驚的場景,幾段白描出來的對話,卻是墨分五色,線索設了不止一條:先借四錢八分重一件金廂鴉青頂子,道出瓶兒帶來的資财和這一份好财的來曆;順着話題,又設下推進情節的關目,便是九兩重的一頂金絲䯼髻;由䯼髻引出墊根兒,複引來金蓮出場,道得九鳳甸兒和金廂玉觀音滿池嬌分心的制作和樣式。以上諸般鋪設,在以下的回目裡皆一一回應。“物色”中的世味與人情,自不容輕輕放過。

比起孟玉樓的“手裡有一分好錢”,李瓶兒要加一個“更”字。她先曾在蔡太師女婿梁中書家為妾,從梁家逃生出來“帶了一百顆西洋大珠,二兩重一對鴉青寶石”;嫁了花太監的侄子花子虛之後,先死了花太監,再死了花子虛,家财便盡歸瓶兒,當然也就是盡歸了西門大官人。瓶兒手裡的細軟多有宮中物,也正與她的這一番經曆相吻合。即如拿給西門慶的一件金廂鴉青帽頂子亦即金鑲寶帽頂,便不是尋常可得。周憲王朱有燉作于宣德六年的《新編天香圃牡丹品》雜劇,掌管園花教習樂藝的内臣自道:“也是俺一生近貴,見了些香煙常傍龍衮衣,俺穿一套飛仙海馬,系一條正透山犀,懸一把镔鐵打刀兒木,戴一個縷金廂帽頂鴉忽石,雖不曾入鹓班陪列在府僚中,我常是近龍床祗候向宮庭内,穿了些輕紗異錦,吃了些美酒堂食。”此劇的表現内容其實就是作者自己的王府生活,因能寫出很标準的一身内臣之服,而特别提到縷金帽頂上鑲嵌的是一顆鴉忽石。鴉忽,或作鴉鹘、雅姑,都是阿拉伯及波斯語yakut的對音,即寶石,主要産自東南亞和西亞,黃省曾《西洋朝貢典錄》卷中《錫蘭山國》舉出中國以絲絹、青瓷等往彼貿易,換取的寶石有紅雅姑、青雅姑、黃雅姑。青雅姑,指藍寶,明宋诩《宋氏家規部》卷四作青雅琥,道是“如淡竹葉青色,亦有深青者”。鑲寶的金銀帽頂流行于元代,入明沿用不替,且在輿服制度中作出明确規定,見《明史》卷六十七《輿服三》。湖北鐘祥明梁莊王墓随葬品中的金鑲寶帽頂有三個是嵌了不同顔色的藍寶石,幾件帽頂造型和做工都很相近:金寶妝蓮花為基座,每個花瓣各鑲寶石,座頂一朵仰蓮,花心為石碗,内嵌一大顆藍寶(圖1-1、1-2)。而帽頂的貴要之處,即在頂端淡青如月下白的藍寶,此中将近二百克拉的無色藍寶更是貴重無比。梁莊王朱瞻垍是明仁宗第九子,永樂二十二年冊封梁王,正統六年卒,生活的時代與鄭和下西洋大略同時,随葬的一枚金錠銘曰“永樂十七年四月西洋等處買到八成色金壹錠伍拾兩重”,好似“立此存照”。瓶兒的鴉青寶石《詞話》兩番提及,這裡四錢八分重的一顆得自過世的老公公,第十回“二兩重一對鴉青寶石”卻是從梁中書家帶出來。以梁莊王墓出土兩枚金錠銘文标示的伍拾兩與實測重量的對比為據,得出平均值:這裡的一兩相當于38.11克,換算為克拉,是190.56克拉,可知與梁莊王墓出土最大的一顆相差不多,卻還是一對,隻是成色如何作者不曾道得。若論它在當時的價值,這裡用得着《型世言》裡的一個故事,即第十二回《寶钗歸仕女奇藥起忠臣》,故事說道:餘姥姥引領着王指揮之妻去逛燈市,歸來後發現頭上不見了一隻金钗。餘姥姥道:“好歹拿幾兩銀子,老媳婦替你打一隻一樣的罷。”王妻道:“打便打得來,好金子不過五七換罷,内中有一粒鴉青、一粒石榴子、一粒酒黃,四五顆都是夜間起光的好寶石,是他家祖傳的,那裡尋來?”後又由王指揮口中說道:“這钗是我家祖傳下來的,上邊寶石值得銀數百。”蔡太師乃炙手可熱的一代權臣,梁中書是其婿,不論在此作者是否暗示寶石出自宮廷賞賜,瓶兒兩番适人所得資财的宮廷背景總是在叙事中不時涉及,比如第十三回和第十四回屢屢現身的宮樣壽字簪兒,便隐隐逗其端緒。進一步引申,鴉青石頭以及瓶兒之财還影着另一段明代史實。第十回道瓶兒嫁了花子虛,“太監在廣南去,也帶他到廣南,住了半年有馀”。作者派給花太監的是廣南鎮守,鎮守為明代官職,明有廣南府,屬雲南布政司,治所即今雲南廣南縣。然而花太監這個“廣南鎮守”卻很可能是虛實相兼。《詞話》原是借了北宋的背景講明代故事,那麼廣南當是指北宋所置以廣州為治所的廣南路。第十六回《西門慶謀财娶婦應伯爵慶喜追歡》,曰李瓶兒一心思嫁西門慶,要他家院裡再蓋房子容她過門後住,因道床後茶葉箱内,還藏着各樣囤積的貨物,“四十斤沉香,二百斤白蠟,兩罐子水銀,八十斤胡楜椒。你明日都搬出來,替我賣了銀子,湊着你蓋房子使”①。之後西門慶對月娘估價這些“香蠟細貨”,道是“也直幾百兩銀子”。胡椒八十斤,比起宸濠事敗,籍沒錢甯家産,中有“胡椒三千五百擔”,實在是個小數,不過讀一讀田汝康《鄭和海外航行與胡椒運銷》,便可知這幾件物事原非白說說。一方面,嘉靖之前市舶宦官的勢力一度十分膨脹,若幹市舶宦官竟升任本省鎮守,成弘間權勢最盛、為禍也烈的市舶太監韋眷,便是個顯例。延至嘉靖九年以後,内臣之勢方才稍殺。另一方面,胡椒由珍品逐漸變為常物的過程,直到萬曆年間才完成。

①胡楜椒之楜,與胡通,此似衍一字。不過田汝康《鄭和海外航行與胡椒運銷》中說到:“在1546年前很長一個時期,官府所采取的折算辦法是,百分之五十的蘇木、百分之三十的烏木和百分之二十的胡椒搭配成一百斤作為一個單位,折合糧米二十一石,等于多少銀兩則按照椒木市場價格來厘定。”(載氏著《中國帆船貿易與對外關系史論集》,複旦大學出版社,2015,213頁)那麼是否有可能這裡最初是胡椒合了“木”一起來說而輾轉訛誤?

圖1-1金鑲無色藍寶帽頂明梁莊王墓出土

圖1-2金鑲藍寶帽頂明梁莊王墓出土

圖2銀絲髻常州清潭工地明墓出土

圖3-1金五梁冠a杭州桃源嶺出土

圖3-2金五梁冠b杭州桃源嶺出土䯼髻是女子戴在發髻上面的發罩,因又有“發鼓”之名,俗稱也作“殼兒”,明佚名著《如夢錄》“街市紀”一節列出的物事中有“殼兒”,其下自注雲:“即婦人所戴小髻,汴中語若‘苛’。”䯼髻頂上或編出若幹道冠梁,便又稱作“冠兒”,《詞話》第九十一回孟玉樓改嫁李衙内,是日縣中備辦各式禮物,中有“一付金絲冠兒”,即是此物。金冠一頂是見出身分的,《詞話》第九十五回玳安見過已是守備夫人的春梅,因回月娘說:“他住着五間正房,穿着錦裙繡襖,戴着金梁冠兒。”梁冠兒,即頂上起梁的䯼髻,以五梁為常見。杭州桃源嶺出土一頂金五梁冠,長15厘米、寬10.6厘米、高11.5厘米,重236.5克,折合明代的計重,大約七兩半多不到八兩。五梁冠的口沿和中腰分别留出幾對孔眼,這也是䯼髻通常的做法,原是用作四向插戴各樣簪子。出自浙江嘉興王店李家墳明李湘夫婦墓的銀絲䯼髻,上插着一彎金钿,一枝挑心,兩邊掩鬓一對,啄針、小插三兩對,上方一枝頂簪,背面一枝滿冠,裝飾主題為四季花卉,是首飾一副插戴大緻齊全的一個實例。

圖4-1銀絲髻浙江嘉興王店李家墳明李湘夫婦墓出土

圖4-2銀絲髻浙江嘉興王店李家墳明李湘夫婦墓出土

圖5-1《商辂三元記》插圖明富春堂刊本

金絲或銀絲編就的䯼髻,裡外又可以襯帛,覆紗,一面仍是裝飾,一面用來适應不同場合的不同妝扮。《詞話》第七十五回寫吳月娘等人穿戴了出行,因尚在李瓶兒喪期,故“五個婦人會定了,都是白䯼髻,珠子箍兒,用翠藍銷金绫汗巾兒搭着,頭上珠翠堆滿”,“惟吳月娘戴着白绉紗金梁冠兒,海獺卧兔兒,珠子箍兒,胡珠環子”。作為孝服的白䯼髻,在明代圖像中也可以見到(圖5-1、5-2)。

不論金絲銀絲,䯼髻的制作都是一番花費,财力不敷,乃用頭發。《詞話》第二回中的潘金蓮便是“頭上戴着黑油油頭發䯼髻,口面上緝着皮金”。而第十一回,金蓮方由武大娘子變身為西門慶的第五房,便即換掉了頭發殼子,同玉樓一般,“家常都戴着銀絲䯼髻,露着四鬓,耳邊青寶石墜子”。第二十五回,宋惠蓮方把西門慶哄轉了,答應給來旺兒一千兩銀子往杭州做買賣去,便對着西門慶說道:“你許我編䯼髻,怎的還不替我編,恁時候不戴,到幾時戴,隻教我成日戴這頭發殼子兒。”西門慶道:“不打緊,到明日将八兩銀子,往銀匠家替你拔絲去。”西門慶又道:“怕你大娘問,怎生回答?”老婆道:“不打緊,我自有話打發他,隻說問我姨娘家借來戴戴,怕怎的!”是蓬門小戶通常止戴得一個“頭發殼子”,一旦換作銀絲䯼髻,必要找個借口遮掩,免得洩露了私情。

圖5-2山西繁峙縣公主寺明代壁畫今天見到的明代實物,金制的䯼髻遠比銀制者為少,前舉出自杭州桃源嶺的金五梁冠是不多的實例,瓶兒的一頂金絲䯼髻重九兩,卻是比它還重了一兩多。西門慶的幾房妻妾從吳月娘算起也是“銀絲䯼髻倒有兩三頂,隻沒編這䯼髻”,瓶兒因道“我不好帶出來的”。于是方有下面的一段話:“你替我拿到銀匠家毀了,打一件金九鳳墊根兒,每個鳳嘴銜一挂珠兒,剩下的再替我打一件,照依他大娘,正面戴金廂玉觀音滿池嬌分心。”這裡道是“金九鳳墊根兒”,下文又稱它“九鳳甸兒”,便是戴在䯼髻口沿的半彎金钿或曰花钿。“甸”,當是“钿”的别寫。明顧起元《客坐贅語》卷四《女飾》一節“花钿戴于發鼓之下”的花钿,前舉嘉興明李湘夫婦墓出土銀絲䯼髻正面下方戴的半彎金鑲寶纏枝牡丹花钿,都是此物。所謂“墊根兒”,也是“戴于發鼓之下”的意思。“戴于發鼓之下”的方式大緻有兩種,一是背後安置一柄簪腳(圖6-1),一是钿口兩端穿絲繩,以用于系結插戴在䯼髻的簪子上。花钿通常用金銀打制,裝飾紋樣多取花卉、雲朵和仙人,式樣卻是很靈活。無錫華複誠夫婦墓出土銀鎏金翠雲钿兒彎梁上絲繩系了一溜十一個雲朵,雲朵上鋪翠,钿口兩端穿着用于系結而編作數股的絲繩(圖6-2)。而相同的題材,也可依了主顧的心思在工匠手下各競新巧,比如同樣是纏枝牡丹,湖北蕲春蕲州鎮明永新王夫婦墓出土的金钿便活潑潑如新折下來的花枝子(圖6-3)。瓶兒要西門慶找銀匠打的一件金九鳳墊根兒,先就把式樣交代明白。照依這一番形容,不難推知它的樣式,便是提取點翠鳳冠上的幾個造型元素——口圈、銜着珠子挑牌的鳳——增減變化而制成,比照明代的鳳冠,可以見得分明。清代點翠钿子的钿口也還襲用了這樣的做法。

打制九鳳钿一事,要在更有遙相呼應的另一幅圖景:《詞話》第九十五回,月娘送哥哥到大門首,看見提着花箱兒的薛嫂兒,問起來,方知春梅如今已是守備夫人,薛嫂正要往守備府上送首飾:“問我要兩副大翠重雲子钿兒,又要一副九鳳钿銀根兒,一個鳳口裡銜一串珠兒,下邊墜着青紅寶石、金牌兒,先與了我五兩銀子。”月娘要瞧瞧是怎樣的翠钿兒,及至花箱裡取出來,“果然做的好樣範,約四指寬,通掩過䯼髻來,金翠掩映,翡翠重疊,背面貼金,那九級钿,每個鳳口内銜着一挂寶珠牌兒,十分奇巧”。當此之際,先前要打九鳳钿的瓶兒和金蓮都死了,月娘也成了寡婦,風流雲散,門戶蕭條,偏又遭西門慶舊日夥計的敲詐,正六神無主,籌措無方,如今要打九鳳钿的主顧,卻是當年被月娘批作“就有珠冠,也輪不到他頭上”的春梅。——“金”“瓶”“梅”三個女人的影子忽然都聚在這裡閃了一閃,月娘看不見,然而作者是要教讀者看見的。

圖6-1金鑲寶花钿江蘇江陰青陽明鄒令人墓出土

圖6-2銀鎏金翠雲钿兒無錫明華複誠夫婦墓出土

圖6-3金鑲寶牡丹花钿湖北蕲春蕲州鎮明永新王夫婦墓出土

圖7金累絲九鳳銜珠寶钿口本文圖版來源:圖1-1、2:湖北博物館藏,圖2:常州博物館藏;圖3:浙江省博物館藏;圖4:嘉興博物館藏;圖5-1:采自《古本戲曲叢刊》初集;圖5-2:原址保存;圖6-1:江陰博物館藏;圖6-2:無錫博物館藏,承館方惠允觀摩并提供照片;圖6-3:蕲春博物館藏;圖7:故宮博物院珍寶館展陳。圖5-1、圖6-2之外,均為筆者觀展所攝,器物命名亦悉出已意。

(作者單位: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
   

熱門書籍

熱門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