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鮑照《蕪城賦》講錄(第五講)

時間:2024-11-08 12:03:01

講授/葉嘉瑩

下面就是把第二段的全盛跟第三段的荒涼做一個總結的對比,感慨盛衰今昔的無常,說:“若夫藻扃黼帳,歌堂舞閣之基,璇淵碧樹,弋林釣渚之館。”“若夫”,“若”,像,“夫”字是一個語助詞,所以念fú,如果它是名詞,丈夫、夫子,我們都念作fū,這裡作語助詞應念fú,“若夫”,像什麼情形呢?“藻扃黼帳”,“藻”是雕飾的花紋,“飾”是裝飾,雕飾有花紋的“扃”——門戶;還有“黼帳”,“黼”是一種刺繡的花紋,“黼帳”就是刺繡有這種花紋的帳子,廣陵當年全盛時代的“藻扃黼帳”,是“歌堂舞閣之基”——當年聽歌看舞的廳堂所在,“基”就是建築的地址。“璇淵碧樹,弋林釣渚之館”,“璇”是玉的一種,“淵”是指水池子,用這個玉石鑿成的水池子,他的璇淵。還有碧樹,碧當然也是玉的一種,綠顔色的,我們說碧玉。那麼這個玉做成的樹,就是當時很珍貴的珍寶了。“璇淵碧樹”,當然,并不見得當年廣陵城裡面真的有用玉鑿成的水池,或者是用玉做成的玉樹,不見得真有這些東西,不過極言其富麗繁華就是了。所以,像當年有玉石的淵池,有碧綠的樹木,這樣繁華富麗的地方,是“弋林釣渚之館”,是當年他們射鳥的地方。“弋”,是射鳥,用一個繩子系在矢上。戰争之中,人們用弓矢來射殺,當然不用系繩子;但是當我們射鳥的時候,如果把鳥射中了,它從天空上落到某一個不容易找到的地方,所以這個時候就在矢上系一根繩子,就比較容易找到,這就叫做“弋”,那麼“弋林”,就是指在山林之中射鳥;“釣渚”,“渚”是水裡面的小沙洲,這種釣魚的地方,叫做“釣渚”。“館”是一種建築,館榭樓台,館舍。

下面“吳蔡齊秦之聲,魚龍爵馬之玩”,遙想當年全盛時代,所聽的都是來自各地好聽的歌聲。“吳”相當于現在的江蘇,“蔡”相當于現在河南東部的地方,“齊”相當于現在的山東,“秦”相當于現在陝西的地方。而所賞玩的呢,也有各種各樣好看的珍貴的事物——“魚龍爵馬之玩”。“魚龍”是一種遊戲的技術,好像現在的馬戲,在《漢書·西域傳》的傳贊裡記載:“做魚龍角抵之戲,以觀視之。”《漢書》注解上說“魚龍者,為舍利之獸”。魚龍就是一種獸而已。魚龍的遊戲究竟是怎麼樣表演的呢?《漢書》記載:“先戲于庭,極畢乃入殿前激水,化成比目魚。”魚龍在庭院裡面做遊戲,表演完了以後就來到殿前“激水”,能夠噴射出水來,接着可以變化成比目魚,同時還“敖戲于庭,炫耀日光”,在太陽光的照耀下表演得很好,光彩舞動。“爵馬之玩”,“爵”字不念jué,念què,通“雀”,小雀子。打馬鬥雞玩雀子,一并魚龍,都是一些雜耍之玩。

“璇淵碧樹,弋林釣渚之館”都是美輪美奂的建築、宮殿,“吳蔡齊秦之聲,魚龍爵馬之玩”又極言其富麗堂皇,但是都怎麼樣了呢?“皆薰歇燼滅,光沉響絕”——都滅、絕了。這兩個字寫得很沉痛。前面越是極言其富麗堂皇、盛極一時,這裡一個“滅”,一個“絕”就足以寫出現在廣陵的荒涼樣子了。那些彩繪于門戶之内的繡花帳子,那些陳設豪華的歌舞樓台之地;那些玉池碧樹,處于射弋山林、釣魚水灣的館閣亭台;那些吳、蔡、齊、秦各地的音樂聲響,各種技藝耍玩;全都香消燼滅,光逝聲絕,何其痛哉!而且呢,還不止如此——“東都妙姬,南國麗人”,那些東都洛陽的美姬、吳楚南方的佳人,她們的“蕙心纨質,玉貌绛唇”,“蕙”是蘭蕙,開淡黃綠色花,香氣馥郁,多見于屈原的《離騷》;“蕙心”就是芳心;“纨”是絲織的細絹,“纨質”就是麗質。蕙心、纨質代指那些曾生活在廣陵城的女子們何其的美好!但是又怎麼樣呢?是不是和這座城的命運一損俱損,一榮俱榮呢?果然就是“莫不埋魂幽石,委骨窮塵”,“委”是棄置,“窮”是盡,沒有一個不是魂歸于泉石之下,委身于塵埃之中,香消玉殒,所剩無一。“豈憶同輿之愉樂,離宮之苦辛哉?”“輿”即車,“同輿”指古時帝王命後妃與之同車,以示寵愛。“離宮”即長門宮,為失寵者所居,“豈憶”,哪裡還會回憶,回憶當日同辇得寵的歡樂,或獨居離宮失寵的痛苦?兩句緊接上文來寫,說那些蕙心纨質的美人,當年得寵之歡樂,失寵之憂愁也都随風而逝,無影無蹤了。這座城什麼都沒有了!

“天道如何,吞恨者多”,天運真難說,世上抱恨者何其多!“抽琴命操,為蕪城之歌”,“抽”即取,“命操”是譜曲,“命”,名,“操”,琴曲名,作曲當命名,古代有像“幽蘭操”等類樂曲。取下瑤琴,譜一首曲,作一支蕪城之歌。“歌曰”,說什麼呢?說:“邊風急兮城上寒,井徑滅兮丘隴殘。”“井”,古制八家為一井,後借指人口聚居的地方或鄉裡,“井徑”是田間的小路,“丘隴”是墳墓,廣陵的邊風急啊飒飒城上寒,田間的小路滅啊荒墓盡摧殘。“千齡兮萬代,共盡兮何言”,千秋啊萬代,人們同歸于死啊還有什麼可言!這一句實在是悲痛徹骨。鮑照呢,不僅僅是局限于一座城池的命運,如果真的是那樣就很狹隘了。他最後的這句結尾看到了一個古今共同的終極的悲劇,那就是人生殊途同歸的結局——盡。有盛即有衰,有始即有終,這是一種博大的悲憫情懷,他透過一切繁華的障眼,看到了這一本質。千秋萬代,都是這樣子的,古往今來,沒有什麼能永垂不朽。這種主題,可以說是中國知識分子偏愛的,因為他們看慣了太多的分分合合,盛盛衰衰,浮浮沉沉,總喜歡尋找隐藏在這些表象後面的真谛,正是這些思索,提升了他們作品的境界,使之不囿于個人一點點功名利祿的得失,而是把眼光放在更高遠的層面上。

(胡靜整理)(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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